第209章 年歲見長,一事無成
偌大一個陣法瞬時收了勢。
雲岫搖搖晃晃地挺直腰板,盤坐在地上。
吐納氣息。
氣沉於一處,幸而一切都很順利。
“小姐可是知道了什麼?”鴉黃眉梢帶喜色,她對雲岫的情感超過另外四人,跳出來主僕這個限制的圈,她更喜歡以姐妹關係相處。
“什麼也不知道。”雲岫攤開手,手腕一翻覆,掌心向下,“死無對證。”
“半山腰有什麼好看的?一座孤墳無處話淒涼?”鴉黃想到雲岫剛說去半山腰看風景,自顧自地打開了話匣子喋喋不休地說着,“你不僅要去看看活人,還要看看死人,不對,死鬼。”
“死鬼”二字的尾音像是畫了一個迴旋的圈,彎彎繞繞卻又黏膩。
“在凌城時,點絳說還缺一味藥材,你可知是什麼?”
預感不妙的感覺很難受。
這不知從何處而起的涼風怎生得這般急?
雲岫眨眨眼,看定鴉黃,緊盯她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楚地說道:“缺的正是你那靈巧的舌。”
鴉黃順了她的意,將耳朵湊近她的嘴邊。
還要同一種語調念同樣的兩個字……
雲岫擡眼望望天邊的日頭,迷谷上空好像被罩了一層通透且厚實的殼子,八月正是盛夏,當空的日頭卻不會曬得人皮膚髮燙,發痛,如滾燙的油星星點點地濺出,相反,很柔和。
待他嚼爛吞進肚裡後,說道:“還不錯。我今兒起得早,去山後的潭水裡摸了好些魚,待會兒與你一塊烤着吃。”
燉乳鴿。
蒙絡早已扒在廚房門上舔了一次又一次的嘴,粉粉的小舌頭在脣上打轉轉,
欲拒還迎的小秘密就像那些個戴面紗的妖豔貨一樣,晃得人心癢癢的。
緒風的眼皮跳了跳,他揶揄道:“非奸即盜?可是我和世子愛的是同一個人,有奸邪想法必是對着那一個人,又怎會隨意託付自己的心?”
“我怕被某隻饞嘴的猴兒一口吞進肚子裡,不僅自己沒嚐出什麼味兒,別人也只能看個空盤子了。”緒風揮動筷子。
待到雲岫出了屋子,三人已是布好了碗筷。
他淺淺地笑起,梨渦若有似無。
還有一道……涼菜。
約摸是這樣的吧,人的年歲見長,樹的年輪漸多,但是樹能夠每一年比前一年更加枝繁葉茂,丫杈上又發了許多新芽,鳥兒又築了許多新巢,而人卻是可以和多年前的自己一模一樣,除了在臉上添幾道飽經風霜的印子之外,別的全是空無,驀然回首,一事無成。
可是在下一瞬,她又覺着緒風歸屬於第一類人了。
她只覺見着了一個美人,一個不論他出現在哪裡都會被他人注目的美人,一個不管她見了多少次還是會被驚豔到的美人。
鴉黃這張不錯的臉,頗有一番韻味,教人瞧不清楚她真實的年齡,只知道她年歲稍長,比葉驚闌還大上一些。
通常這種時候,雲岫更偏向於捉弄人,稍有不慎着了她的套兒,定會捱上一記名叫生活的毒打。鴉黃陷入沉思,再沉思,冥思苦想,絞盡腦汁。
“猶記當年她苦着臉扎馬步的模樣。”緒風望着蒙絡將要跳出視線範圍的身影,有些悵然。
……
俗人愛看西子捧心,以美人之病態,增添美人之鮮妍。實際上,正主兒並不喜歡。比如雲岫,現下她緊蹙眉頭,按住那跳動不止的心窩。
高顴骨,薄嘴脣,鼻翼兩邊有少許雀斑。
當葉驚闌出現在鴉黃的視線中。
一些……這個範圍就比較大了。
點絳最近在煉什麼丹藥來着?
“想不到大理寺卿大人,陛下欽點的欽差大人竟然也知曉我這俗名,實在是當不起。”鴉黃笑起時,面龐輪廓隨之柔和起來。
“成。”蒙絡爽快地應了。
他微擡下頜,“蒙絡,你可知這是個什麼?”
在血脈裡奔流的鮮紅不願久久待在一處,於是它們盡數在舌尖滾動後綻放在地面。
鴉黃感覺自己又被這丫頭擺了一道。
“姐姐臉上可沒字,再瞧得交銅板了啊。”鴉黃大剌剌地往蒙絡跟前一邁。
他這一放筷子便說明他不會再動了。
蒙絡飛快地收起了銅板兒,在她的耳畔輕輕一語:“晚上烤魚。”
時不時地朝裡面邁一步,小手兒不安分地躍躍欲試。
往下移的視線,剛好落在了緒風的臉上。
鴉黃不願再和葉驚闌討論這些有的沒的,她立馬轉了話茬子,“方纔我是嗅着這飯菜香尋來的,見午膳時間到了,我來爲小姐盛些飯菜送去房中。”
眸子裡驟然散去的水霧,暈成了一池春水,風一過,波光萬里。
且是約等同於一無所獲。
這道號稱是葉驚闌最爲拿手的好菜此時正在緒風手裡端着,他左瞧右看,沒瞧出個什麼名堂來。
蒙絡勾勾手指,示意她俯身。
這是她到迷谷之後第一次見到他,前兩日他在時,她在雲岫房中研究陣法,她在時,葉驚闌不知道去了何處。
這個小院裡的廚房飄出陣陣誘人的香味。
“得令!”蒙絡揣着她騙來的錢幣迅速溜進廚房。
鴉黃走了過來。
“死鬼。”這一次,鴉黃以前所未有的正經服從了這個無理的命令。
她好不容易抖落出這四個字,像用盡了全身力氣。
緒風慨嘆道:“歲月如刀,刀刀催人老喲!”
世間的美分兩種,骨相美和皮相美,她好像哪種都不佔,卻又看起來還不錯。這裡的不錯,不像是元清洄那種從不是真正的誇讚的誇讚。
緒風一手端一個碟子往院中石桌走去。
“鴉黃姑娘,再說一句死鬼給我聽聽。”雲岫挑眉時嘴角順時勾起了笑。
拉長的調調裡帶着幾分戲謔。
雲岫搖頭,“不對。”
他的眉頭微蹙,“我方纔說錯了,我只會對葉大人有不當的想法。”
葉驚闌順着緒風的目光看去,那一頭花花綠綠的小辮子已然消失。
他的耐心極好。
所以點絳從不遮面。
深潭魚湯。
他的面前擺着一個乾淨的碟子,碟子裡放着一條完整的魚,他正用筷子尖剔着魚骨。
被點到名字的蒙絡舔舔剛沾到蝦子的手指,回味無窮……奈何眼下不是時候。
將碟子裡的魚肉分爲三份,其中一份給了蒙絡,第二份用乾淨的調羹剜到了鴉黃的碗裡,剩下的一份,正好是最多的,他連肉帶盤子一塊兒放到了雲岫的手邊。
“點絳的藥方子裡,缺的是……”
這一場時光倒流的大夢,真是耗盡了她的心力。
“……”
“死鬼……”聲音上揚,帶起繞身微風一陣。
因爲緒風夾了一筷子時蔬菜心放入嘴裡,慢慢地咀嚼着。
雲岫從懷裡取出錦帕,擦了擦脣角,再小心翼翼地拭去四處噴濺的血紅。
鴉黃小心地退到一旁等待他們用膳。
她這張臉,說起來挺有特點。
她抱拳一禮,出聲道:“葉大人。”
“這是什麼?”蒙絡咂吧咂吧嘴,手指貼上了某盤菜的碟子邊,正想着再往前進一步。
“世子要是聽了你這話,定會氣得一病不起。”葉驚闌似笑非笑地凝視他,如看一個伶人的獨角戲。
蒙絡小聲說道:“十文。”
“一月後,天牢再見。”葉驚闌從不會忘記威脅別人。
虎虎生風的筷子在蒙絡眼裡幻化成了孫猴子的金箍棒,一落一擊,便能定乾坤。
“不知道!”蒙絡的脾氣上來了,不願同緒風多講一句,用她的話來講,這世上只有兩種人,一種是聊得來的,一種是聊不來的,緒風屬於第二種人。
“那是……”鴉黃的喉頭一緊,總覺將落未落的一口唾沫就貼在喉嚨口,堵在那,讓她說不出話來,“什麼?”
她趕忙往門外逃。
雲岫攜着她的手,讓她一同用膳,鴉黃覺着很是扭捏,名義上還是主僕,主僕能坐同一桌共食?
“無礙。”雲岫將一副碗筷擺到她跟前,“無須拘謹。”
緒風笑道:“鴉黃姑娘,在迷谷裡,我們全是同樣的平頭百姓。”
鴉黃的敵意並不像蒙絡當初不喜雲岫那般掛在嘴上,她有着自己的考量與表面迎合。
什麼個奇怪的愛好。
疼得蒙絡縮回手,啜起小嘴兒吹氣,“什麼仇什麼怨。”
葉驚闌若有所思。
鴉黃聽得這句,嘆口氣說道:“終是一事無成。”
緒風朗聲笑起。
她將盤子往緒風手上一擱,“得令。”
靈光乍現,那一道光蘊集了她所有的智慧,狠狠地砸中了腦仁兒。
靈芝山雞煲。
明顯沒了剛纔的靈動勁兒。
嘴裡是鹹腥的味兒,她很清楚那是什麼。
日頭當空,曬乾了青瓦上的水跡。
緒風夾一筷子“酸了心”,舌尖瀰漫開的酸溜溜的滋味讓他清醒了許多。
僅兩字“不錯”,卻是字字罪責別人。
雲岫也不同她打趣調笑了,她揮了揮衣袖,“待我調息一會兒。”
然而美人多是蛇蠍心腸,美人多如裹了蜜糖的砒霜,美人的皮與骨全被毒藥浸染,觸碰不得,連靠得近了,都有可能被毒倒。
“……”鴉黃順從地摸出十文給她,人人都知除了沙城之外,就屬北疆當差最苦了,撈不着油水的兵怎架得住蒙絡這般十文八文的討要?
可惜鴉黃偏就吃蒙絡那一套,她不僅交了蒙絡定下的消息靈通費,還恨不得再交上幾枚銅板兒儘快了了自己的好奇心。
“……”
她說過,這臉生來便是給人看的,藏着掖着有什麼意思?戴個面紗不如不戴,朦朦朧朧的反倒讓人生了興趣,就想把面紗掀了看個痛快,是人是鬼總要見面才辨的清,是騾子是馬總得牽出來遛遛才知曉。而那些裹個布巾子露倆眼睛的不如把臉去一層皮,以防別人看來看去,一步到位,嚇退那些好奇的人。
鴉黃會意地起身,出了房,帶上了門。
道一句“還好”,實則不好。
她不確定雲岫的心思。
鴉黃趕緊給自己暗示上了,如同吃了一顆定心丸——不能爲美色所誘惑,色令智昏,萬不能被人以心理戰術攻破堅固堡壘。
“鴉黃姑娘,迷谷可還住的習慣?”葉驚闌問道。
緒風挑起了話:“葉大人,你怎麼不問我爲何無事獻殷勤?”
一直到大大小小的魚骨頭被挑盡,脊樑骨被抽出,魚身仍是不垮,完整如初。
“蒙絡,去請雲姑娘用膳。”葉驚闌喚了那個正在往盤子裡伸出魔爪的小姑娘。
薄脣一張一合,輕吐一句:“我想,應是生蛛子吧,迷谷裡的山中恰好有。”
鴉黃後背一涼。
鴉黃垂眸,捉着衣裳下襬,手不住地擰着,習慣性的小動作,這也是她思考的慣常模樣。
後背不涼了,微張的嘴裡突然躥進了一股子臆想出的大風,鴉黃閉了嘴。
又一次回到原點的她終於得到了答案。
“不對。”
“既然你都說了你這是無事獻殷勤,那麼還有別的答案?”葉驚闌將筷子輕放到瓷碗上。
“那時,她只這麼高。”他用手丈量了一下蒙絡當年的身高。
葉驚闌微微頷首,按照江湖上的禮數回以一禮,“鴉黃姑娘。”
她猛地擡頭,正對上雲岫的眼眸。
這位名震朝野與江湖的神捕大人,當真是和傳聞中不符呢。
八月初八,正午。
“雲姑娘給的名兒,怎樣都不會俗。”
鴉黃不在乎別人如何看她,她倒是坦坦蕩蕩地立在那任由別人看。
要是蒙歌在這裡,定會嚷嚷道:這不是在回揚城的大船上葉驚闌特地爲他添的菜餚嗎!
“酸了心”——醋拌各類時蔬小菜的……菜心。
這種得寸進尺的行爲被緒風一筷子從上至下擊中指甲殼。
這些是另話了。
“一切都好,有勞葉大人記掛。”
他的心像他自己說的那樣,柔軟。
缺什麼呢……
野菜炒淺水蝦。
火光一閃,點着了這張捲上了血腥味的帕子,地上斑駁的痕跡,擦不盡,便由得它去了。
“擺筷。”葉驚闌將最後一道菜裝進圓盤裡。
緒風的筷子尖落進自己的碗裡,停下了,他說:“你能在這裡,得虧於我,人道是滴水恩涌泉報,我受不得你那泉涌之回報,那不如讓我這顆小心臟放在它應該在的位置,不用再爲它掀波濤與浪潮了。”
“你能逍遙如斯,得虧於我。”
“打住,我明日便回江楓城。”緒風繳械投降,要細數這些過往來,還真是他欠了葉驚闌的。
“蘇大夫的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