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章 三叩首還恩情
六月的雲殊城,夏風和蟬鳴。
熱鬧的長街。
還有……
靜到可怖的西平王府。
“啊!”刺耳的尖叫自西平王府的高院牆裡傳出。
這一聲尖叫打破了西平王府的沉寂。
隨後有人將一長條狀物事拋上高牆。
午後的陽光格外刺眼,路過的小老頭想要擡頭睜眼看個仔細,雙眼被強烈的光刺痛。
他隱約之間見着一個如破麻袋般的物事。
嘆口氣,“定是雲平郡主和未來王妃……不可說不可說。”
徐徐而過的夏風,悠揚綿遠的蟬鳴。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父王之心,昭然若揭。我忠於帝王,不行蠅營狗苟之事。二不孝,不成立。”
“這是……”狗爺試圖拿開箍得緊緊的兩條細胳膊,想了好幾種答案,還沒能抵達舌尖,就被宮折柳給堵了回去。
狗爺眼底劃過肅殺的精光,他答道:“雲平。”
這時候,狗爺已經圍住了西平王府。
有好些時日沒見到蒙歌了,雲岫一想到那個捧胸挖鼻孔,事到臨頭不畏不懼的男子,又是一笑舒了眉頭。
他一抹臉,指尖潮溼,“下雨了?”
“一個手刀放倒了他。”葉驚闌衝她眨了眨眼。
他在想,那一具從劉家大院裡帶走的屍體,可是運到了西平王府?
勉強扶牆朝前邁了一尺,躲過頭頂滴落的血珠子。
司家小院裡多了一個人——葉驚闌。
連滾帶爬,他用頭撞開了院門。
“看來你還沒有睡糊塗。”
鐵骨錚錚的漢子失了拿刀的手。一個人要有多大的勇氣才能一刀斬斷自己的臂膀?
雲岫聽不見。
兩個眼眶子裡,空無一物。
儘管晉南笙一身勁裝,不辨男女,宮折柳還是一眼就盯上了她。
鼻翼上插了兩根金針。
西平王拂開了宮折柳的手,壓低聲音說道:“平兒,你快拿着虎符去找現在城外駐紮的徐將軍解燃眉之急。”
“今日我是替天行道,剷除枉顧帝王之令,賭上宮家幾百條命的奸佞小人!三不孝,不成立!”
嘴角被薄而鋒利的刀尖劃開,直至耳朵根。這像極了一個詭異的笑容。
“宮二,你可以交出虎符換取你一條賤命。”
他的手掌攤開,另一隻手反覆點着自己剛從口袋裡倒在手心裡的錢幣。
“我……”宮折柳吞吞吐吐,臉色難看。
“咳。”司晨嗆咳一聲,一把拿掉了罩在臉上的衣物,“夢蓮……你怎縱容一外人迫害爲兄?”
他拄拐離去。
他的睫毛有了少許顫動,如即將飛向更遠的地方的蝶,撲棱震顫雙翅。
“好,好,好!”西平王連說了三個“好”字,宮折柳連忙扶住了他,爲他順氣,“翅膀硬了,想要飛了,那本王便成全你!”
“天下烏鴉一般黑。”送去了官府,受氣的還不是自己。
而在他剛到王府後門時,韓叔見着了他,就如同活見鬼了。但薑還是老的辣,韓叔很快就恢復了鎮靜,和往常沒什麼分別,與他打過招呼又繼續曬太陽打瞌睡。
雲岫蹲下身子,手指在牆根處抹過。
可是當雲岫到司晨所說的高牆下之時,什麼破敗的屍體,什麼血珠子,恍若是他的一場沉沉大夢。
當金不換揹着孟章回雲殊城找到他的時候,他如墜冰窖。
“我……”
最終戰勝遲遲不肯睜眼之人的是他藏在臥房各處的髒衣物。爲何不洗?一是日夜顛倒,整日昏昏欲睡,沒有洗衣晾曬的興致;二是雲岫和他同在一個屋檐下,有些私密衣物怎能被一個女子瞧去了?
她想過蒙歌不在雲殊城,可沒想過他到至今未歸。
兩步。
二叩首。
西平王像是聽了一個大笑話,又笑了開來,笑聲迴盪在整個高牆裡。
此刻蓋在他面上,阻擋他呼吸的是一隻看不清本來顏色的長襪。
雲岫想,他竟然把身邊人都派遣出去,不知該說他是從容自信還是太過自負了。
心中一凜。
“我想,可以稱之爲魔力。”
在外,垂着兩條斷掉的手。
“虎符沒在我手中。”
從後院小門退出來的司晨腆着臉和韓叔道別。
她感受到狗爺僵直的身子,稍稍側頭看向站在一旁的晉南笙,“這位是?”
沒頭沒腦的敵意使得晉南笙很是頭疼。
而在明如月的身後,還有一人——潮澈。扶桑族的叛徒,不夷家族百年來最爲優秀的接班人。
這樣的觸動究竟有多大,外人都不知。
狗爺伏身,雙手扶地,以額頭重重砸向地面。
一角紫紅飄然而落。
幾個大漢扛着橫木撞開了西平王府的大門。
“近幾日確實睏乏,今兒反倒有了精神。”
不得不說,女人的直覺向來是準到驚人。
狗爺確實遵照約定安排了紅樓和她見面。但一羣人圍着,紅樓只是來回摩挲她的手,語無倫次。她的隻言片語只能被當做廢話。穆虛託小王八送來了安神香,她日夜焚香,毫無作用。
再掏出了一個粉桃色的荷包,隔着布料摸了摸,暗自估量了一番。
“蒙歌一走,蒙絡豈不是無人照應了?”她咬着脣,蹙眉說道。
“葉大人?”雲岫見他想的出神,又一次喚道。
韓叔擡擡眼皮算是應了。
“母妃去世多年,在父王不聽勸誡,一意孤行之前,我從未忤逆過父王;雲平已長大,在今日之前,我盡到了兄長的責任。一不孝,不成立。”
“可有想起什麼?”
其實那日酒肆相會,狗爺提到可能會有變數的那個人,他也想到了。
司晨拉開了收束荷包的細繩兒,而後猛地拉緊,嘖嘖幾聲,左手打右手,“看了會糟心。”
葉驚闌將暈過去的司晨撂到了平日裡洗桶子的臺子上。
“看來蒙歌有一種神秘的力量。”葉驚闌悠悠地啓口,“你一想到他便笑了。”
“分文不少。”他滿意地將銀錢裝回小布袋,收進懷中。給西平王府做工唯一的好處便是按時領工錢。
葉驚闌跨過了高門檻。
他靠在牆上,大口喘着粗氣。他的手在不住地顫抖,指頭麻木了。
她瞥見了癱在大石臺上的司晨。
葉驚闌的食指上還勾掛着一條斑斑黃跡的褲子,欲當頭罩下,“兄臺別來無恙。”
掛在高牆上的“破麻袋”自小腹分隔,在內,兩條腿上是被麻繩勒出的血痕,一隻腳上的繡花鞋沒了。
“雲平,不可無禮!”狗爺呵斥道。
司晨只覺頭暈目眩。
狠扇了兩耳光。
“這是怎麼回事?”
今日他來得很早,是爲了去賬房處結月錢。
雲岫在石階上輕喚。
一步。
常年靠長工短工過活的人對包裡的碎銀子有幾角這種事是相當的敏感。
“怎麼了?若是你怕,那交由他人去做。”
司晨沿着高牆往回走,他對這條每日來回的路有了陌生之感,他自嘲地笑笑,大抵上是從未有過陽光下的漫步。
他在衣袖中把玩着虎符,宮折柳是個說話算話的人,當真在第三日給他送來了虎符。
她正在午睡。近來特別容易睏乏,有好幾次夜間因睡得過沉,司晨喚不醒她,只能獨自去收桶子。
要一個屹立巔峰已久之人放下所有重新出發……
“嗯……”他學着雲岫以淺淺鼻音應聲。
“狗剩兒!”遠遠的一聲叫喊。
齊齊回頭。
雲平郡主果然闊氣,還命賬房給了“司夢蓮”一份工錢。
明如月。
衣袍翻飛,他手中的小刀快速劃過。
“夢蓮……”他閉目之前細如蚊蠅的呼喚。
“我以三叩首還父王養育之恩!”
西平王爽朗地笑了,他讀懂了宮折柳的眼神,虎符沒了。
“父王。”狗爺雙腿一屈,直直跪下。
“那還請司小哥將我扭送至官府。”
一切都是未知。
約摸過了半個時辰。
她搖頭,“還是沒有。”
“你身邊僅留一使喚不上的人,心可真夠大的。”她扯扯嘴角。
家丁集結,待衆人將眼角處的眼屎擦乾淨後才發現眼前立着的是世子爺。
心照不宣。
宮折柳被兩個高大嬤嬤架走,她兩腿亂蹬,“父王,他們答應了我,我交出虎符便留你一命……”
雲岫莞爾一笑,“想來是穆虛前兩日給的安神香的勁頭過了,人便清醒了。”
葉驚闌往司晨的臉上拍了些涼水。
宮折柳一拉下眼瞼,吐舌做了個鬼臉,“我叫你一聲縮頭世子妃還算是擡舉你了,你也不撒泡尿來照照自己是個什麼模樣。”
他整個人暈暈乎乎的,如同踩在雲端,軟綿綿,飄飄然。
合上雙眼,他側耳傾聽細碎的風聲。
當初在明月樓傾覆之時,她踩踏着一地斷臂殘肢逃出生天。
雲岫插嘴說道:“你爲何會暈厥過去?” ωwш¤ тt kan¤ CΟ
不能招來王府裡的人!
司晨想要快步離去,雙腳卻像是被灌注了鉛液,拔不動步。
而“笑臉”的擁有人,是消失了幾日的白露。
當空的日頭不夠烈,他倚靠在合歡樹上。
“那就順其自然吧。”
葉驚闌明白雲岫指的是眼下還躺在牀上不能下地的孟章,他還未曾告訴她,孟章摔折了腿,一條胳膊永遠地留在了兩個巨石縫裡。
“啊?啊?”他張大了嘴,遲疑地發聲,好似突然成了牙牙學語的嬰孩,好不容易學會了,他開始了從未有過的歇斯底里,“啊……”
“世子爺?”打頭的管家抱住一根粗木棒,再三確認這個殺氣騰騰的男人是他看着長大的宮二。
“白露死了。”他咬咬脣,額頭上滲出細細的薄汗。
宮折柳推開了狗爺,選擇了她的父親。
“不能孝養父母、愛護家人,是一不孝;不能恪守本分、忠義行事,是二不孝;不能立身行道,成爲有道德的賢人君子,是三不孝。狗剩兒你可是知悉你的罪孽!”西平王斂起笑意,與平常人家訓誡自己的孩兒沒什麼分別。
“宮狗剩兒,你還有臉回來?”宮折柳三步作兩步地奔到他跟前,環住他的腰,將臉埋在他的胸膛,“可想死我了。”
“是極,待他歸城後我同他取取經,讓你每日開懷大笑。”葉驚闌突如其來的一本正經令雲岫措手不及。
他沒有忘記,那個雙眸亮比星子的女子,是如何的鎮靜。
“平兒,你的佛經可是默完了?”
司晨用指腹搓了搓一側鼻翼,打着長長的呵欠,順手帶上了門。
柔若無骨的小手覆在他的脣上,宮折柳的雙眸裡滿是挑釁,“這位想必就是我西平王府那個不敢冒出頭的縮頭世子妃吧!”
西平王慈愛地衝宮折柳招手,“快來爲父身邊。”
葉驚闌臉上的淺梨渦乍現,揚手撫上了她的長髮,手指順着她披在肩後的青絲落下,“精神了就好。”
雲岫掐指一算,“狗爺今日歸家。”
高熱不醒時的孟章有過一句夢囈——前輩,待你歸來,我痊癒,一決勝負。可惜,今生恐是不能遂了他的願。司馬無恨生死未卜,不出意外的話,他的屍骨連渣都撿不到了。孟章斷手,一下子失了小半輩子的修爲。
“葉大人,私闖民宅是罪!”撐起身子來的司晨揉着眉心。
四周寂靜無聲,似乎每一個人的目光都凝在他的腳尖,數着他的步子。
未知使人恐懼。
頭皮被掀了一半。
再叩首。
雲岫笑笑,“是嗎?他可沒有蒙歌聒噪。”
大家看破不說破。
他起身。
左手使刀?無異於從頭練起。
沒有動靜。
曬曬太陽,聞聞殘留的大糞味就清醒了。
前幾日,他的手觸到了腐爛的屍體,今日,逝去之人的眼中血一滴一滴地落到他的臉上。
他擡頭,正對上血淋淋兩個窟窿。
他扼住了自己的喉嚨,將剩下的吶喊壓回了嗓子裡。
“葉大人。”
“萬幸有如月在本王身邊,教本王防着內鬼。看來是本王眼拙了,折柳,你當真是玩心太大了,該收收心了。”他拍了拍宮折柳的手背,“送郡主去小柴房。”
“金不換隨她一道回了揚城。”留在他的身邊反而徒增了危險。
“你打小就愛撒謊。”西平王還在努力維持他的慈父形象。
“我這回沒有撒謊。”
葉驚闌兩隻拈着青銅伏虎令牌,“世子沒有撒謊,因爲虎符在我手中。陛下許你調兵遣將之權,你竟以權謀私,該當何罪!”
“何處惡犬亂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