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 虎符在她手上
暮色將至。
宮折柳在偌大的王府裡漫無目的地逛着。
她喜歡用這種方式打發時間,還有……思考。
雲岫一步不離地跟着她。
今日她充當的是貼身丫鬟的角色。
她快速地瞟一眼四周。
那些人都在忙着準備晚膳,聽聞西平王將葉驚闌留下用膳了。
葉驚闌的排場可真夠大的,雲岫如是想。
差一點便漏掉了走在前面的宮折柳的低低碎語。
“豺狼一窩窩,狐狸一窩窩,兔子入了窩……”
她們都很清楚宮折柳的怪脾氣,要是不小心觸到了她的逆鱗,下場是怎樣,不用多說。
屍首未寒,人心已冷。
報答的事,與她無關。
單純的小白兔怎會在盛京毫髮無損地活了這麼多年,只有隱忍是不夠的。
“本郡主喜歡這世間的一切都是寂靜的,彷彿你消失了一樣……”
“司姑娘,王府好玩嗎?”在前面走的宮折柳忽地頓住腳。
剩下的兩個丫鬟伏在地上不敢再擡頭。
雲岫瞭然,西平王對宮折柳的感情不止是親情,還有無窮無盡的愧疚,因爲讓她代替了兄長去到盛京,而現在兒子與自己反目成仇,唯有一個聰慧且不計前嫌的女兒在身邊爲他出謀劃策……
亦或是笑得春歸花忘開,將她們每個人的姓名,脾性都記得七七八八的世子爺。
“虎符。”她直接挑明瞭說,不再藏着掖着。
“我承了葉驚闌的情,自會報答。”
……
“我是否應該感恩戴德,又或者我應該後悔沒能被她選中,從此攀上這棵大樹,蔭庇整個家族?”
“你不先聽聽是什麼條件?”葉驚闌答應的太過痛快,使得宮折柳一怔。
雲岫正色道:“郡主擒我一人,不會對他們有絲毫影響,畢竟,我只是一顆棋子,隨時可丟棄的棋子,就像郡主拂進塵埃裡的那一盤黑白是一個道理。”
原來還有這一層關係,怪不得宮折柳聽說了她在後院裡和那一羣丫鬟們玩鬧的事後,一反常態地選了個平常人做玩伴,還是個倒夜香的丫頭。
宮折柳斜睨着她,說道:“當枕邊人不可信之時,如貼心小棉襖一般的女兒是否能交託最要緊之事?明如月在算計西平王府,西平王府何嘗不在算計她?”
“不管怎樣,我父王……”
“有什麼非議不非議的,有話直說便可,哪怕隔牆有耳,我也得把那對耳朵割下來泡酒。”宮折柳的話暗藏殺機,隨意瞥着來往的小廝、丫鬟們。
直到她們親眼見着了平日裡嘻嘻哈哈,喜歡折騰人卻面冷心熱的小郡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殺了她們熟悉的人。
倒下去的身子被小廝迅速擡走。
“這麼些年,我什麼都沒學會,就學了些縫縫補補的手藝活,以及如何活下去。幸得葉驚闌暗中相助,予我武功秘籍,我才得以保全自己。只是可惜了我那幾個丫鬟,連具屍首都沒留下。”
葉驚闌爲宮折柳斟滿了茶水。
辦事不力,該罰。
千算萬算沒有算到虎符壓根兒就沒在西平王那裡。
“這是你第二次誇我,我相信你這次沒有上一次違心。”宮折柳十指交握,拇指在輕敲手背,眼底是隱隱的興奮之色,“這次好像是我搶佔了先機。”
雲岫微笑着頷首,仿若沒看見剛纔那一幕,她平靜地跨過門檻。
棘手至極。
四人圍住了宮折柳。
“不行,我必須這樣!”
桌上一燈如豆。
“驚闌哥哥,你能再喚我一聲嗎?”她岔開了話,不想深入探討所謂孝順之道。
熱鬧非凡。
“郡主果真神機妙算。”雲岫笑了,她在慶幸自己從沒想過低估任何人。
“要不去請王爺吧……”一名丫鬟低聲說道。
“郡主,晚膳已備好。”
跪在她身旁的丫鬟搖搖頭,“王爺來了,挨罰的還是我們。”
“我還剩半個時辰,長話短說。”宮折柳開門見山,她擔心着事情敗露,這幾月做的努力就全數打水漂了。
帷幔裡無人彈琴唱曲。
“別躲了,你不是司夢蓮。”宮折柳一語點破她的僞裝,收回了手,“我這一招還是葉驚闌教的,百試百靈,沒有過失手。你反應這般快,定不是普通人。我還忘了告訴你,司夢蓮落下的病根兒是我一手造成的,除了我和她本人之外,誰也不知。哪怕過了這麼多年,我還記得一清二楚。”
聽到窗櫺被一件不大不小的物事擊中,一聲悶響,而後落到地面,又傳來一聲脆響,應該是小瓷器碎裂了。
她們真切地感受到西平王府的三位主子的雷霆手腕。
還是這個像極了攀援高枝的凌霄花的雲平郡主。
不論是端着慈父姿態,體恤下人的西平王。
“我給你虎符,但要三日後來取。”宮折柳擱下杯子,長袖一橫,拭去嘴角殘液,“只有一個條件。”
“是啊……駭人極了。”宮折柳算是認了葉驚闌被毀容這事兒,“可是你答非所問,我方纔問的是在你看來,他這個人如何。”
裡屋再次響起了如轟雷般的鼾聲。
沒有一個是省油的燈。
晚膳之後,雲岫一把火燒了明如月的院子。
雲岫用一條手臂支起頭,撐在桌上打着盹兒。
“小女子長這麼大,到王府裡遛彎還是頭一遭,郡主恩情,沒齒難忘。”
雲岫還是沒答話,按她所得的消息,宮折柳十歲入京。
鼾聲不減反增,沒人敢推門將她喚醒。
“紆尊降貴不合郡主身份。”
並且,很少有人敢指着葉驚闌的鼻尖講道理的。
“虎符在我手上。”
“司姑娘,我乏了。”
“王爺說的那句話,小女子很受用。”雲岫往自己身上引,避免禍從口出,惹火燒身。
“我不用知道你是誰,我只用知道,你和葉驚闌或者宮二認識,爲了某個重要的物件。”宮折柳打了個響指,暗衛從迴廊頂上落下。
雲岫默然,她生怕說錯了什麼,一步錯,步步錯。
一切都是寂靜的。
雲岫上前一步,“郡主可是睏倦了?回院子可好?”
說了兩次睏乏的宮折柳回房躺了一個時辰。
“你認爲葉驚闌這人如何?”
“萬歲元年,我終於回到了雲殊城。”宮折柳眸子黯淡下來,她的笑滿是苦澀,“近六年。”
“若是我不答應呢?於我而言,此事沒有討得了一絲好。”雲岫的氣勢不輸被人護住的宮折柳。
雲岫倒沒有多想,這些事都在意料之中了。
“柳少爺,請。”他遞過一杯酒。
鼾聲驟停。
鼾聲陡然止住了。
無須雲岫說話,只用擺出一副“脾氣極差,誰也別來惹我”的姿態便可。
外邊的人趕緊逃了,回去給王爺彙報:今夜郡主很安分,早早地睡下了。
另一個丫鬟止不住地嘆氣,“還不如一輩子待在盛京回不來呢,就留在皇城裡好好地服侍陛下,興許哪一日一人得道雞犬升天。”
這六年裡她嚐盡了多少艱辛,體味了多少人情冷暖,雲岫不知,但能猜測到。
“郡主的一片孝心可表天地。”葉驚闌聽後拱拱手。
雲岫應了她的要求。
“晚膳之後,不管用什麼辦法拖住我父王一個時辰便可,我要出府。”宮折柳在一瞬間蹙了蹙額,“待我回來,你隨司晨一道回家。我明日會稟告父王,你舊疾復發,傷病好了之後再來府中伺候。”
“我見過宮牆柳新綠轉白頭,見過紅磚飛檐下的一夜承歡,見過枯井裡無人收的屍首,漚成花肥還嫌臭。而我在夾縫裡想盡辦法謀生存。”
她拍拍手,“司姑娘,該去填飽肚子了。”
宮折柳飛快地探出手,就快要觸及雲岫的手腕。
“我不是司夢蓮,那我是誰?”雲岫反倒將難題拋給了宮折柳。
這個時間恰好是夜生活的開始。
被識破了還繼續裝傻是沒有意義的,不如坦然地應承下來。
細思極恐。
“父王是個疑心病極重的人,他甚至連自己都不信。”
“誰說我要擒你了。”宮折柳輕蔑地一笑,“我是準備和你做個交易。”
雲岫暗自嘆息。
葉驚闌一杯飲盡,喉頭滾動,“少爺是個爽快人。”
“郡主,王爺在催促了。”
雲岫倒是醒了。
雲岫代替藉口起早導致睏乏不堪的她躺在房內。
無人應,甚至還響起了原本沒有的鼾聲。
看來她是有備而來。
“可惜啊,老天都嫉妒你,因故賞了你一張爛臉。”宮折柳執起酒壺添了杯,“我的條件很簡單,那就是——”
當宮折柳以一隻纖細修長的手指挑起第三個丫鬟的下巴,三人篩糠似的顫抖。
一方面泄了宮折柳的憤,一方面惹得大半個王府爲救火忙活。
宮折柳這人有個習慣,必須枕着一把稱手的兵器才能睡。丫鬟們在爲她收拾房間的時候碰巧看見過,私底下就達成了一條“不能輕易接近睡夢中的宮折柳”的約定,互相提醒、督促。
“世間最重的負擔名叫虧欠。”
丫鬟們面面相覷,不知該怎麼辦。
“那麼,你當個跑腿的如何?”
譬如一個瓷瓶砸向門框。
她眨眨眼。
直到暮色四合,有幾個丫鬟來請雲平郡主去用膳。
“恕我愚鈍,聽不懂郡主的話。”
哪來的世子妃,哪來的後母,不過是宮折柳隨口編出的爛話。
雲岫很確信,宮折柳說到做到。
“郡主,王爺說你若再不起,他便親自來請!”
“小女子不敢非議當朝大臣。”
“好。”
兩人對坐。
宮折柳的手掌朝着那丫鬟的細脖子橫劈,“更喜歡你永遠寂靜。以後你只能在遠處哀嘆,因爲,你死了。”
雲岫愕然,想要不着痕跡地躲開這一次突襲,她稍稍往後挪了手臂。
“考慮考慮。”
“斗膽問一句,疑心病如此之重的人爲何獨獨信了郡主?”
居大不易,這是早已作古的人留下的定論。
爲何如此精準?
“他未曾變過半分……”
她揚手,連杯帶茶水一齊扔出了窗外,“在外,我不是宮折柳,我是柳少爺。”
宮折柳趁亂出府。
“無關我的,都可答應。有關我的,無非是婚嫁、官位、私產罷了。不論是三者之中的哪一種,吃虧的都是柳少爺。”
她們以爲世子爺離開了,日子會好過許多。畢竟伺候一個嬌蠻任性的郡主比伺候一個笑着看你去死的世子要輕鬆些。
葉驚闌說的不錯。關於婚嫁,宮折柳是瞧不上他的,就算瞧上了,也斷不會以小小云殊來抗衡大權在握的疆域之主。關於官位,葉驚闌巴不得賦閒在家,要了他這頭上的烏紗帽又有何用?且對她來說沒有任何利益可得。私產?一窮二白的大理寺卿,家中還有個搬倉鼠,能挖得出多少寶貝?
與此同時,雲殊城的某花樓。
“我怎知你的話是真是假。”但凡遇事多一個心眼。
“有時候,不如信自己。”
有郡主指路,如虎添翼。
“先帝原是指了宮二,不曾想過,最後入京的是我。當時隨我上馬車的是四名貼身丫鬟,其中兩名衝撞了皇女,當即被砍了頭。第三個死在了我入京的第二年,冬天,大雪瀰漫,她就那麼倒在了我懷裡,死不瞑目。第四個,以身相代,被元七一箭射穿了心。”她再笑,笑到花枝亂顫,“最可笑的便是,將我放回雲殊城的,是那朵假蓮花。”
“一顰一笑、舉手投足之間都有着尋常人不可比擬的風華。”雲岫輕咬下脣,她對司夢蓮這病丫頭的形象拿捏得當,恰到好處地別開臉咳嗽,喘了一大口氣後答道,“只是……葉大人那張臉着實駭人。”
“父王的學生遍天下,他的話自然是對的。葉驚闌不願合乎流俗,那也是沒辦法的事。”宮折柳笑笑,“我乏了。”
窗櫺上灑滿了清亮的月光。
宮折柳回頭,漫不經心地看了她一眼,“建熹八年,我離開了雲殊。”
“折柳。”
“多謝。”
宮折柳推開窗,一躍而下,消失在了漫漫夜色中。
葉驚闌站在窗邊,遙望明月,舉杯,“敬那年盛京城裡的鵝毛大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