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他的陪葬品
“平生不會相思,纔會相思,便害相思……”
今夜晚來風急,四方長亭裡有意無意的穿堂風吹得他的衣袂飄飄。
手邊是一杯冰涼的茶水。
析墨執一枚棋子落在無人對弈的棋盤上。
有一種空落落的感覺。
這是在凌城時不曾有過的。
已成廢墟的明月樓,再無人煙的劉府大院,埋了大龍蝦乾癟屍體的城西后山,求得答案的客來客棧……
每一處,他都在前些日子重新走過。
在明月樓遺址邊上盤坐了一整天,無數次設想當夜是如何的情形,竟然能讓名震北地的花樓一夜之間傾覆,以及想象她是怎樣憑藉智慧冷靜地脫身。
這樣的撩撥……
“王爺未免太過於自知了。知人者智,自知者明,王爺是有大智慧的人啊!如若先帝還在,知悉王爺的識人之法,這江山社稷豈會給了別人,最後在山南做個無慾無求的教書先生就不會是王爺啊。”
她想問問這個有權有財的大官人今晚還來她這裡歇腳否。
析墨悠悠地醒轉。
元清澗仰天大笑,譏嘲道:“我這一生惡貫滿盈,阿鼻地獄等着我去呢,如果有希望得以往生,我必定投的是畜生道。想必你到時不會和我一樣成了牛馬,怎會有機會嫁我。”
地縫肯定是不會有的,她又挺直了腰身,玲瓏曲線極爲曼妙。
撫上笛身,他作的一首小曲還未來得及與她分享一二。
除了,想你。
如若當時她應了,結局會否就不一樣了?
他好像忽然嚐到了後悔是什麼滋味。
說罷,她當真左瞧右看尋找起地縫來。
析墨遠遠地便瞧見了他身邊只裹了一層輕紗的女子,桃色肚兜兒若隱若現。
完全沒料到這人一點都不好拿捏,借力打力這一招他用得很是順手。
弦月一彎,疏星幾粒。
他曾以爲析墨是個好相與的人,比起葉驚闌要溫柔些,心胸開闊,逢人帶笑。
析墨只淺淺一笑。
“千面郎君司馬無恨。”元清澗一語道破半張臉掛了面具,頭髮一半黑一半白的人是何方神聖,再細細分辨一陣,“無間修羅林長空。”
“大官人可真好,還惦記着奴家感受如何。”
析墨搖搖晃晃地起身,沒沾一滴酒,竟有些暈暈乎乎。
舌尖帶苦,隨着唾沫吞嚥時在喉嚨裡徘徊許久,遲遲未落,再至心口,藏進了心窩處。
他得去城主府瞧瞧那位欽差大人,順道討來一杯遠行平安酒。
收拾好石桌,他伏在桌上合上雙眼。
他不自覺地紅了臉,別開眼。
元清澗的笑裡帶了三分陰毒,他慢慢地將字嚼清楚了,說道:“想來是本王昨晚未將你伺候得舒服。”
他的身邊乍然出現兩道身影。
沒有分出勝負的左右手博弈,他慢慢地揀起棋子,像是故意消磨時間,一枚一枚地收進竹簍子裡。
“我只當你在罵我像個娘們兒。”元清澗勾勾脣角,滿臉陰險,“我想瞧瞧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扶疏公子是否也有一顆和女人一模一樣的心。”
“爐火純青啊,大官人。”咯咯笑的風塵小娘子順着元清澗的話茬搭上了話,“難道他就是扶疏公子?百聞不如一見,今兒可算是見着真人了,果然是風度翩翩,仙家風姿,奴家恨不得找個地縫藏起來,就怕污了公子的眼,看這臉兒紅的,我倒慚愧得緊呢。”
“多謝王爺美意,我心領了,待我來世真是個女兒身,再嫁你也不遲。”
從遇見雲岫的那一刻,析墨便不是扶疏了。
“我細細想來,先帝在時,王爺就有三位如花似玉的美嬌娘日日夜夜守候着,空虛寂寞是他人的,霽王府裡只有無盡的逍遙快活。當今聖上即位後,國喪剛了,王爺又納了七八名美人兒,府中好不熱鬧,都開始學着宮中那套綠頭牌的規矩,只爲了更好地伺候王爺寢眠之事。熱鬧向來都是你們的,我偏好一處清靜之地,恐怕不能遂了王爺的意。”
心潮澎湃難以遏制,他沒有讓想表達的情緒藉由雙眼的溫熱之水傾瀉,他明白,淚裹了他這一生無法付之別人的深情在渾身血脈裡奔流。
“那可不一樣,你若要去了,你就是我的正房,霽王妃。”
她妒忌着,哪怕在他睡夢之間,他想着念着牽掛着的人還是她,還是她!
眼中劃過一道狠厲的精光。
眼底月是天上月,心間人杳無音信,奈何情深緣淺,情深的是他,緣淺的似乎還是他。
擡手揉着太陽穴,他不禁懷疑有人給他下了藥,使得他腦袋昏沉不已。
他左手拈起黑子,放於棋盤邊緣處,和其他落子處隔了很遠。
半夢半醒之時,有一人走來,爲他披上一件薄衣,他覺着自己是見到了雲岫,他用最爲純粹的笑容回答了她的那一句輕語“近來可好?”
“王爺若想看,大可以剜出來認真比對一番。”析墨展開手臂,坦然自若的神情裡勾掛着一抹譏諷的笑。
元清澗掌心裡躺着的是一顆還在跳動的心臟。
元清澗伸出手,鮮紅血珠子順着他的指縫滴落下,潤溼了還沒能褪去晨間稀薄露水的青石板小路的苔蘚。
風吹散了角落裡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
以物喻人,這一顆孤單的黑子像不像是落寞的自己?
離她遠去的自己。
在闇昧的月色裡迷濛入睡,他曾以爲真的有操心他着涼與否的人兒爲他添衣,那人還是他朝思暮想的女子。
“既然這樣,我還找什麼小嬌娘,找你便成了。”元清澗的手不安分地在析墨臉上掐了一把,他向來是便宜佔盡,買肉還得讓攤販饒他一鍋油的那一種人,“此間事了,你跟我回山南,做我的小娘子,保管你吃香喝辣,忘卻塵世間煩惱。”
一滴,兩滴。
他望月,月看人。
指尖有意無意地滑過元清澗的手背。
神神鬼鬼,不過是凡夫俗子編出的飯後消遣,唯人可自迷。所謂信仰,從來都不能將虔誠信徒解救出苦難。佛陀無法渡世人,萬般皆苦,只得以己渡自身。那,誰能渡她?
至於行到後山,只是想站在風口處,感受匍匐在腳下的濁世,因了季節更迭,入春的凌城一掃之前因了貼近北疆的肅殺之氣,連山風都捲了微甜的水汽,拂在臉上,他還思考了好一陣風裡的薄露是來自哪一朵花。
這或許也算是一種成全,成全了自己,還有……他身上所承載的希望。
相思無邊無涯。
析墨並不敢說他違背了本心,實際上,魚和熊掌不可兼得,他是選擇了其中之一,放棄了處在另一端的雲岫。
再落一枚白子時,他呢喃出聲:“證候來時,正是何時?燈半昏時,月半明時。”
“扶疏,我有些時候會懷疑你是個女人。”元清澗不喜歡顧及他人顏面,在他看來先顧着自己心情愉悅便可。
下一瞬。
“是極。”元清澗鬆了一口氣,析墨主動岔開話題,他樂意接下這個話茬子,以免讓自己太過難堪。
元清澗沒有想過析墨會直截了當地接了他的話,都不同他打一輪太極,最後委婉地折中互相讚美幾句作罷。這人踩了他的痛處。
藏在暗處的一人攥着衣袍,將臉埋進去,汲取上邊殘留的味道,很淺,很淡,消散得極快。
柔聲道:“近來甚好,並無別事。”
這般動作之下,析墨的臉更顯得比豔色的玫瑰還紅上幾分。
可是,他望着曦光映襯的爛漫花海,還是渴盼着一個巧笑的姑娘從曲徑的那一頭走向他,而後他可以問上一句:你希望我是析墨,還是扶疏?
客來客棧裡,化名爲“棧渡”的葉驚闌做了那道醬汁蒸魚,他不得不承認,葉驚闌的竈上之功非常人可及。溫潤如珠的古琴音伴着煙雨朦朧的唱腔,想來,她這輩子是不會學成了,不如讓他做那唱曲人,溫一壺清酒,敘二三往事,靜看草木凋零,萬象更新,在片刻不分離中看過星垂時的荒野,日暮時的天涯。
可是最後的最後,他還是選擇了做回扶疏。
沒有她任何音訊的自己。
元清澗將還在故作嬌羞捂嘴偷笑的女子推向一旁,走到析墨跟前,捧起他的臉。
劉府上下百餘口人的屍首都被丟到了亂葬崗,官府嫌晦氣,以低價將這個不知觸了什麼黴頭的宅子處理給了一個女人。剛巧,他還與那個女人有過一面之緣,那個一疆三城最能止小兒夜哭的女人——寫煙。人人都在傳這女殺神殺紅了眼,殺昏了頭,妄想用滿手血腥鎮住慘死的亡魂。析墨聽聞後但笑不語,畢竟對寫煙來說,既然生前殺的了你,死後自然也能讓你再死得更透些。
實際上……
這天夜裡,他一點也不能進入定境。
“王爺身處朝堂竟知曉江湖上早已隱退的兩人。”析墨故作訝異,實則意料之中,“霽王對我給欽差大人準備的臨別贈禮有何見解?”
析墨聽了這話沒有覺着氣惱,在元清澗之前已有人這麼說過了,還摸了他的下巴……
“扶疏,你這說紅臉就紅臉的本事越發那個什麼來着?就是說人很厲害,很完美的詞兒……”元清澗的手在女子腰間軟肉上一搔。
析墨面色不改,淡淡地說道:“王爺的心,恐怕還是長的一樣。”
軟軟。
析墨以四兩撥千斤的巧勁將他的臉從鉗制得很緊的手裡解脫了出來,他不是女人,就算是女人也不會想不開去了霽王府,憐香惜玉的如意郎君鐵定是盼不來了,說不準還隨時品到他的十八般武藝呼在身體各處的痛苦。
晨光熹微。
唯一慶幸的是,芳心未交付之前,萬事都有可能。
“你……”
他一直不想割捨的,如滲進了血脈的情濃,在這一刻終於噴薄而出。
胸口處的缺口汩汩地往外冒着血。
兩人差不多的身高,四目相對。
元清澗覺着自己像活吞了一隻蒼蠅,哽在喉頭,吐不出,咽不下,膈應得慌。
身周沒有多餘的物事,他自嘲地一笑,所有的悲歡皆成灰燼,任他走上這世間哪一條路,他都不能,與雲岫同行。
這些嬌兒以美好的身段爲傲。
衣袍無風自動。
揚城已到春殘時,他很快便要離開了。
朝露落在每一片柔軟的花瓣上。
“扶疏,你說,女人的心,怎麼都長得一樣?”
不論是他,還是那人,喝着這杯酒定是不爽快。但他希望喝過之後,能在某日聽到令他振奮的消息,彌補這一杯不夠爽利的酒帶來的不適。
可惜在他想明白後,驀然轉身,這次沒有烤火的她。
“再不快些,趕不上葉大人的那一杯遠行酒了。”析墨瞥一眼哆哆嗦嗦套外袍的女子,晨間寒溼,她只罩了一件紗衣,自然是會冷的。
曲徑通幽處,這永遠是想象中的美好景象。
瞪大了雙眼倒在花叢中的無名女子,此生再沒主動介紹自己姓名的時機,更不會回答她的真實感受。
“大官人……”鬆鬆垮垮的外衣半露着香肩,她搭上元清澗的手臂,嬌嗔着,“奴家還沒能睡醒呢,就爲了給大官人披衣禦寒,一大早便忙碌不已……”
元清澗的手與視線平齊,短暫的閉眼深呼吸。
頭微側,似聽他人講話。
“或許,我就是個女人假扮的。”析墨坦坦蕩蕩地答着,偶爾自我消遣一番可緩解鬱結於心的苦悶。
晚風裡夾着嘆惋,無人知曉,更無人應。
有人等在盡頭多時,還是那一身雨過天青色長衫。
“非禮勿視。”
……
元清澗的大掌在她的背上游走。
“我聽見風兒告訴我,你的感受還不錯。”
“好極。”元清澗把手中血淋淋的東西往後一丟,他暗自掂量過了,幸好他沒對析墨出手,否則現在四肢總要缺上一處的。
他舔舐了指上鹹腥,同自己的血沒什麼分別。
那兩人再度隱回了暗處。
析墨還是那般帶着暖意的笑起,平而緩地說着:“我讓下人備了上好的離人醉,應是送到葉大人處了。”
“還是你想的周到,連陪葬品都爲他準備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