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歸城
又是在船上和衣而睡的一夜。
她早就習慣了這般防備。
醒來之時,她在地板上,掀開了蓋在身子上的小毯,坐起。
櫻之尚且還在好眠之中,她枕着雙臂,睫毛微微顫動。
嚶嚀一聲,咂咂嘴。
不知夢見了什麼。
櫻之卷着薄被翻了個身。
雲岫躡手躡腳地走了出去,帶上門。
眺望夜空。
繁星還未墜入幽謐大海,忽閃忽閃的微亮。
葉驚闌自是不相信她恢復了記憶,船上又沒她的幾個婢女。除了蒙歌之外還有誰知曉這些事?
“在凌城之時,你是真正的你嗎?”她小心翼翼地啓口,這種不知結果的試探讓她心裡很沒有底。
他直視着她,想要牢牢地捉住她閃躲的眼神。
一人背靠欄杆,一人手撐着欄杆,稍稍俯身對圈入懷中的人淺笑盈盈。
否則晉南笙那個懸在半空的剪去是非根的小剪子就落下來了。
“你我之間不分主僕,且你是長輩,快免了這些繁瑣的禮節。”
“……”
“好一齣主憐僕忠的情深大戲。”葉驚闌譏諷道。
搬運工弓着身子上下船。
以及她原本就不是一個情緒化的人。
“嗯?”她順着葉驚闌的視線望去,如濃墨般的夜幕終於被扯出一個豁口。
他的眼裡全是未褪去的紅血絲,蒼白的脣縮癟,上面的紋路是乾裂的痕跡。
“公子。”雖說他的身份不再是需要嚴防死守的,但知曉的人不過就狗爺,穆虛,紅樓,櫻之。她還是謹慎點爲好,說不定哪一間客艙裡就有同樣早起的人在等着聽牆根。
“河叔,你興許是往來的人看得多了,瞧着誰都熟。”狗爺輕飄飄地擋了回去。
招喜在人羣后探頭,想要往回走湊熱鬧。
葉驚闌惘然若失,嘆息道:“你怨我,我也想責你騙我。現在我若說讓你只記得我的好,約摸是不現實的。儘管如此,我還是希望你單念着好的那一面,摒棄差的。”
雲岫頓感頭疼,她究竟是誰,怎麼渾身都惹了事兒?
“你是不是在想你是誰?”
“其實我也不知道你是誰。”葉驚闌饒有興趣地等待她聽了這句話後的反應。
狗爺爽朗大笑,回答道:“你可是才從我的地盤吃過了完整的酒席,還全身而退了。吃不吃那一頓無關痛癢的飯都無所謂吧。”
船在行駛過程中帶起涼涼的海風,吹過她披散的發,有幾絲幾縷掠上脣角。
潔身自好,守身如玉,一定要出淤泥而不染……
這人仿若看穿了她的心思,調笑着。
無名島確實只是個玩具,他的目的從來不侷限於打造一個玩物般的城堡。
一輛載客的馬車飛馳而來,急急勒馬,馬車打了個漂亮的彎兒轉頭。精壯的馬伕揚鞭將車驅到葉驚闌身前。
心……上人?
雲岫絞着眉頭,眼底晦暗不明。
狗爺意味深長地瞥一眼。
馬伕聽了蒙歌的呼喊之後使勁抽着馬屁股,鞭花兒甩得清脆響亮,他開始歌唱,唱的是一首關於好妹妹莫要追情郎的歌兒。
“得嘞!”馬伕脆生生地應了葉驚闌。
不出所料,是那個衣襟上的小扣總是缺一顆的人。
葉驚闌笑着說道:“在此之前,我得先捯飭捯飭,雲姑娘要不要一起來?這樣的話,你可以做最美的囚犯。”
櫻之瞅着商討坐大牢就像玩過家家一樣的兩人,一臉茫然。
她有些悵然。
雲岫怔住,原來是她沒告訴葉驚闌她姓誰名誰?
他發號施令後就隨着其餘工人一起去扛箱子。他是狗爺的親信、“搬運工”裡的小頭頭,爬到這個位置能讓他人不眼紅妒忌,是下了苦功夫的,事必躬親爲基本達標要求,這個標準存在於他的心中,自己不斷地在苛求自己。
河叔掀起他沉重的眼皮,沒有看向出言諷刺的葉驚闌,而是打量了雲岫一番,“這姑娘好生面熟。”
此刻如果有人在旁邊,定會覺得這兩人姿勢極爲曖昧。
“恭迎小主人。”
這女子的名字喜慶得緊,狗爺每次喚她名都會和自己的好心情掛上聯繫。
“準備卸貨。”
大概是接二連三的失望使得她心態平和多了。
“記起與忘記,二者非要選其一,不如抉擇後者,統統拋在身後。”
氣氛在一剎間冷清。
蒙歌追在馬車後疾奔,大喊:“爺,你還忘了你的哥哥呢。金不換你快停下!”
“……”又多了一條罪名,越獄。
“那時候你是葉驚闌嗎?”她預設的答案就快被印證了,連心尖尖都在激動地顫抖。
雲岫嘴脣囁嚅,輕吐兩字,“棧渡。”
……
有的工人聽見熟悉的聲音,頓住了腳步,癡癡地望着他。
“雲姑娘。”
“小主人且去歇息吧,老朽還未到昏聵之年,自是省得。”河叔立在碼頭邊上,眯着滿是血絲的眼,等待張青他們將箱子盡數搬到狗爺指定的地。他在這裡很久了,久到半截身子入了土他還沒能離開揚城碼頭。
在禮儀方面她們永遠比不過從小習蓮花步、扭弱柳腰的大戶女子。
不遠處是拄着拐的老人顫巍巍而來。
“我不明白。”
雲岫折不斷他的視線,於是稍稍別過頭,說道:“船快靠岸了,我也快淪爲階下囚了。正好遂了公子的意。”
狗爺雖不歸類爲同一階級的人,打好關係準沒錯。
“最近幾日在島上養叼了胃,偶爾換換也行。”
“你怎麼這麼早就醒來了?”他揉搓着雙眼。
薑還是老的辣,一點都沒錯。
“是招喜啊。”
“我們曾在凌城相遇?”
喑啞的嗓子,哼唱出的民間小曲兒別有一般意味。
他們多是在幻想做一個領導他人的小頭目,在大船上頤指氣使。
葉驚闌對外面趕車的馬伕說道:“金不換,走後門。”
她搖頭,解釋道:“我還是什麼都記不得,不過是剛巧你提及‘心上人’,瞎貓碰上死耗子,誤打誤撞就對了。”
“非也,”雲岫搖頭,“胡謅亂道的人不代表有趣,他是真有趣。”
“你想要吃牢飯,得先問問我同意與否。”
“這話你就錯了,那隻能算你名下的私產。繼承家業如此喜事我必定要到場恭賀!”葉驚闌放下簾子,命馬伕趕車。
雲岫脣抿作一線,她已經遮掩了些真實面貌。按照吳問的話,河叔是認識之前的她的。
很多事在沒有確鑿證據之前,無法定論。
一番喬裝後的葉驚闌走下船,正站在不遠處似笑非笑。
絡繹不絕的車馬。
“是極。”葉驚闌表達認同,“至少他不會將你送進大牢,而我會。所以我在姑娘心中算不上有趣的人。”
離岸越來越近。
這是揚城碼頭。
“固所願也,不敢請耳。”
張青沒有管其中一些人或豔羨或嫌惡的眼光,他和這些人從來都不一樣。
葉驚闌愣神許久,而後眉梢帶喜,“你這是記起了什麼嗎?”
狗爺拱拱手,“雲殊城靜待公子大駕光臨。”
形形色色的各路人,其中不乏大腹便便的員外爺,眼中有精光的商人,拎着小夥計耳朵的掌櫃的,粗布裹身衣物上盡是汗漬的碼頭工,挑籮互相打趣的菜販子……
“拋錨!”張青站在甲板上指揮着。
雲岫眼一斜,這人不論是哪裡都想摻和一腳。
“小主人莫要折煞老朽。”河叔堅持行了一個完整的禮。
“是,想來是蒙歌與你說的。”
狗爺如是想。
“再見之時,便是你的地盤了,我等着你準備偌大筵席用以慶賀繼承家業。”葉驚闌掀了車簾,回看狗爺。
再一聯想到晉南笙的問題——那“棧渡”可是你心上人?
雲岫覺得自己有必要確認。
“真正的我?”
她的思緒被涌動的風攪亂。
葉驚闌擡手,爲她理順了被風凌亂的長髮。
南來北往的地方口音終在一處匯雜。
東方漸露魚肚白,預示着黎明的降臨,也預示着快要抵達揚城了。
他擡眼看向遠方,曙光撕裂了混沌的黑夜,蠶食掉它的精魂,等待裂出的太陽大放光芒一舉拿下漫長無涯的夜晚。
“冷水配餿窩頭,你能吃出什麼滋味來?”
因爲未知,所以恐懼,人之常情。
“無事,你留在這收一下船上貨物,我先回屋補個眠。”狗爺捏捏鼻根,希冀以此緩解疲倦。
河叔心領意會,“是老朽僭越了。”
他豎起手掌示意她遠離。
“得虧於他的滿口胡說。”
雲岫在車上“噗嗤”一笑,對葉驚闌說道:“蒙歌倒算是個有趣之人。”
可惜讓他失望了,雲岫沒有因他這種不解決任何問題的話而憤怒,更沒有一臉茫然地追問。
然,她們在理解男人這方面可是優勝者。她們很懂得男人需要什麼,不需要什麼,譬如這個步子,配合上一張隨步履輕晃的手絹兒,足夠吸引很多同等出身的男人。
那座陌生的城池,是讓她落入陷阱的城池。
狗爺瞟她一眼,她手中攥着的帕子被掌心滲出的密密細汗浸溼,趕忙縮回了頭。
他輕柔地撫着雲岫的臉龐,如同在賞鑑一個貴重瓷器,他的眸子一黯,喃喃着:“這個事兒怪你,你從未真正告訴過我,你是誰。”
“我以爲你做噩夢了。”他忽地湊到她耳邊,輕聲道,“讓我猜猜,若說做噩夢,會不會夢見自己被捉去坐大牢了?”
之乎者也的文縐縐同一口一個錘子、老子、二愣子的粗魯話齊齊飄飛。
這是一個練家子。
靜默無言。
蒙歌跑了一陣停在大街中央,叫嚷道:“金不換,你個臭癟三,你家娘子找姘頭去了,你跑這麼快就是爲了捉姦!”
“是嗎?多謝葉大人讓我體驗牢飯是何種滋味。”
“因爲我。”
“記得你曾騙過我?”雲岫的目光落進他的眼裡,彷彿被一股強勁的吸力帶進深不可知的漩渦,她妄圖將視線轉移。
招喜識趣地笑了笑,而後往別處走去。
世人常說記得容易忘卻難。
“雲岫……”葉驚闌不禁呢喃。
她遇見的所有人都有過往,都有秘密,唯獨她在他們那裡像是個透明人,只是程度不同罷了,這種感覺不大好。
“狗爺,好久都沒見過你了,可想死我了。”碼頭邊上的有一女子甩着手絹兒一步三搖地走來。
雲岫下意識地點點頭。
不管是誰對葉驚闌提起的,哪怕是玩笑,絕非空穴來風。
河叔深深作揖,狗爺趕忙扶住了他。
“我爲何要坐大牢?”她捕捉到一個信息,從吳問那裡得知自己是“通緝犯”,而葉驚闌提到了“坐大牢”,若說這兩者之間沒有任何關聯,她是絕不會相信的。
葉驚闌這種驕傲的人一定不會編造出“心上人”這種蹩腳的藉口來搭訕一個山野農婦,那麼這件事就是真的。
既來之則安之,雲岫合上雙眼,準備小憩一陣,她既然敢上這馬車,就做好了和高牆小窗稻草堆作伴的準備。
在最底層拋頭露面的女人的步態多是矯揉造作,明明是過得清苦,勒着褲腰帶奔生活卻要裝成大家閨秀知書達理的模樣。
待到真正有了遺忘的機會,便會煩惱自己如懵懂無知小兒,一切都是混沌不清的,恨不得立馬拾起曾有的記憶。
她想要驗證心中的猜想,不得不這樣直截了當地問他。儘管這個問題她已是有了答案。
“世間的所有,我都想你丟得一乾二淨,唯獨我自己……”葉驚闌的手落在她的肩頭,帶起雲岫一個激靈,“但望你記得。”
葉驚闌衝她眨巴眼,狡黠一笑:“因爲我奉皇命捉拿盜竊軍餉之人。待大船抵達揚城碼頭後,我就能將你這個越獄的小傢伙塞回監牢,嚴加看管。你說,這算不算噩夢?”
聽得有人喚她,雲岫驀然回頭。
雲岫轉身看定他,撇撇嘴,說道:“大概是我昨夜歇息得早,今兒個醒來倒也算正常。”
“可我本就不在乎你是誰。”葉驚闌的手指落在她下頜,食指指腹摁在了她脣角下,“前些日子有一人與我說,我曾是你的心上人。但此般看來,我倒覺着他是騙我的。”
招喜捏着手絹兒上前來福身。
狗爺一想到晉南笙那句有關鋒利的小剪子的話,襠內生風。
【小劇場】
葉驚闌(正經臉):雲岫!
雲岫(懶洋洋):作甚?
葉驚闌(輕咳兩聲):你能對我說一句晚安嗎?退而求其次,早安、午安都行。
雲岫(擺擺手):跪安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