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憋了許久的冷勳掀翻了梨花木桌,看到從木桌的木盒裡跌出來的東西,就連流薰都傻眼了傻了眼。三顆頭顱在地上翻滾,一個滾到了侍從的腳下,那道疤痕,他跟着冷勳在北擄生活了整整一年半,他又怎麼不認得那條疤,三顆頭顱,一顆面上帶着刀疤,一顆長髮面色清秀卻是七竅流血,而最小的那個尚且是個嬰孩的頭,小小的模樣,閉着眼睛,若有身子那哪裡像個詭異的頭,簡直就是小孩子睡着了。
看着那三顆頭顱,流薰呆了很久,原本北擄都護府被燕摩天滅門冷勳就已經發過一次癲,直到三天前,那封從北擄送來的信,才讓那顆心回了暖,他只知道那信是莫無雙寫的,卻不知寫了什麼,讓冷勳這般就放下了心。可如今這三顆人頭擺在冷勳面前,不管那信裡寫的是什麼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耳聽爲虛,眼見爲實。
熾焰可以輕易放掉這個天下,可天下卻終究不能這麼輕易的放棄他,也許從一開始他得以順利出京,便已經註定了他的結局,在冷勳的江山之巔灑下最終最熾,最冷的一抹鮮血。
冷勳恭敬的把那三顆頭顱裝進錦盒,每一個都擺的端端正正。沾了一手的血。
“來人。”那嗓子不知如何啞了,他吼叫着,血淚從眼角流出那般可憐。他以爲,他們即使不能回來,也不會死,那怕,那怕過的不好,也不會這麼悽慘的消失在這個世上,可,他能想到的一切的不好都抵不過面前這三個頭顱來的殘酷。
“給我查,查送錦盒的人,給我查是誰殺了二哥,給我查,查不出來你們都要死,都要死。”碩大的宮殿迴盪着那已經近乎瘋狂的嘶喊。彷彿整個世界都沒了。
許久之後,那沙啞的聲音才變得蒼白無力,冷勳才道:流薰,把那孩子帶來。
二哥全家皆死,南澤因病而亡,這事情只能是安靖所作,所以……
下了馬車,薛言之道:“之後呢,你一步一步的謀劃都已走到了原本的路上,之後呢,他又要如何?”
“就像你說的,每個人都會有每個人的歸宿,而他依舊……”
在朝中,看着蘇童的時候景軒總想,也許每個人都不服氣蘇家所能帶來的一切,總妄想憑一己之力改變江山盛世,景軒想,南澤死後,蘇童離開京都的時候便已經明白,這天下終究不是普通人能改變的了得,而蘇家人亦非常人。蘇家人都是瘋子,視天下爲癡的瘋子。
小院子裡依舊是歡聲笑語,比往笑的更爲歡快了,看到云溪的一霎,景軒笑了,就像最初的最初,他和冷勳所說:“我要助你江山,而你終究會成爲天下霸主。”既然要他成爲天下霸主總是要送禮物的,而那就是他送給這個江山,送給冷勳最後的一件大禮。
可他還有一件事沒有辦,若這件事辦完,他就會離開京都,就再也不會回來,蘇家先輩謀劃歷史就是這般,離開了權利的中心,不管江山再會發生何等的危機,都不會再回來,那一種骨子裡的執拗,還有那個家族的驕傲。
又是一夜,或許這也是他們在京都的最後一夜,漆黑的馬車奔出深巷的時候,馬車裡的男人閉着雙眸,往日那張臉上盡是諂媚,只是如今多了冷峻的睿智,下了馬車,望見那件破廟,一同下車的柳清寒有些微微的愣住,而那一身白衣的男人眸中卻帶着幾分笑意只是那笑被白紗擋住讓人捉摸不透,他終究還是低估他了,見他笑,那趕車而來的男子摘下斗笠,一張極爲俊俏的臉,不是薛言之又是誰。
望着帶着白紗白衣人,薛言之笑道:“而今,我要叫您什麼,是先生,還是……”
白衣人一笑道:“那我要叫你什麼,是薛公子,還是……”
“罷了……”
淡淡一笑,白衣人未在說話,帶着柳清寒進了破廟,就像他想的一樣,破廟中,那紅衣像是一團火一樣映亮了這小小的破廟,而不同於白衣人的鎮定,柳清寒的眼中多了幾分驚訝,他到底還是把什麼都看透了,這個從小在他身邊長大的孩子,即使相處了十多年,他還是半分都沒有讀懂,他能爲了江山以雪盡爲誘餌,卻在雪盡被帶走的那夜和他說:“若她死了,我會陪上一條命。”那樣的語調,帶着決絕,並不像玩笑,而是真正的打算同死。
“你知道了?”白衣人的聲音淺淡,卻在沒有以前的低沉。而白紗下的臉,眉目也透出了與往昔不同的霸氣。眉眼似乎也越發像個下午來亂紅山莊的客人一樣,漂亮的讓人不敢直視。
景軒道:“知道什麼?知道你是文宣帝的大內總管德生,知道你就是蘇白夕,知道你就是蘇鏡的兒子,我與雪珂的爹爹?”
摘下白紗,那張臉熟悉又陌生,一次次的出現在文宣帝的身旁,一樣的臉卻並非一樣的氣質,望着景軒白衣少年不語,蘇白夕這個名字對他來說終究是陌生的,或許並不只是這個名字,蘇家,面前這個陰鬱的孩子,還有那個成爲他和南澤籌碼的女兒。對他來說都是陌生的。
見他不語,景軒道:“爲什麼?”那聲音帶着前所未有的淒厲,像是把所有的悲憤都聚到了那三個字上,自亂紅山莊被燒,他的整個世界都被面前這個男人的瘋狂顛覆,而也是從那時開始,他想要開始報復,所以他沒有反抗就被突如其來的柳清寒帶回京都,其實從那時候他就已經明白,他的命運已被安排到另一個世界,而在哪個世界,他如果想活着,就只能成爲主宰。
看着景軒陰沉的側臉,蘇白夕道:“因爲我不服氣蘇鏡所造的盛世,便一定要文宣帝的江山敗北,就像你一直努力的想要顛覆我一樣。蘇家人不能有自己的感情,因爲帶着感情所謀劃的江山摻雜私慾便會變了顏色,歷代蘇家人努力造就着自己的江山盛世,亦在塑造着下一代的思想與感情,他所塑造的江山盛世若能長久,他的子嗣便是安分守己隱匿在天下的蘇家人,若是江山不定,百姓不安,他所塑造的就是可讓江山變色,手段卓越,策謀天下的蘇家人。而蘇家人在謀劃江山之時,亦在一代一代的謀劃着他們的後代。”對蘇家來說江山重要,但若歷代都是盛世,歷代都有蘇家,那蘇家對江山來說又有何重要,他兒時的時候蘇鏡就常和他說,你不是策謀天下的人,所以,蘇家爲何謀江山,你根本不用學,你要做的就是安分守己,好好的教育你的後代,而他是否能成爲蘇家的勝者就看江山之勢,看蘇家喜樂。
而他亦是從那時才明白,對蘇家來說,若不在最緊要的關頭出現,不再江山之勢到達邊緣的時候拯救黎民於水火,江山百姓又怎會對蘇家感恩戴德。
只是他終究還是不服氣,爲何同是蘇家人,他卻不能謀劃江山,而他的後代亦不能謀劃江山,所以他成了蘇家有史以來唯一一個叛逆者,他要造亂世,造出可讓他子嗣謀劃江山的亂世。
破廟陰冷,四處是灌入的冷風,三人之間的距離隨着月色越來越遠。只有柳清寒望着他們之間的一切看的明明白白,終究是一環套一環的故事,誰都不肯服輸,因爲沒有輸贏,所以一敗塗地的是被謀劃其中的人。
在沒有說勝負,景軒和薛言之轉身離開,在年華老去的今天,蘇夕白看着景軒走遠,就彷彿看到往昔的自己,桀驁,不遜,卻終究是不甘於寂寞的。
走到門口的時候,青色的背影停下,回過頭的薛言之看着站在破廟中的蘇夕白道:“不管如何,你終究還是救了我,儘管這樣的拯救搭上了,整整三百人的性命,但我還是謝謝你,沒有你,或許,或許兩年前我就死了。”
點了點頭,俊逸優雅的臉上絲毫沒有驚喜,像是對一切已經漠然,看着少年離開的背影,那眸子卻不知不覺又回到了兩年前,那個白衣少年的身上,白衣少年一頭黑髮散在肩頭,精緻的近乎漂亮的臉上,一雙大眼睛無辜又可愛,碩大的太子宮,他赤着腳,卻寂寞的像一抹遊魂。
看着他,他說:“你要什麼,我都可以給你,我只要你爲我做一件事情。”
淡淡一笑,他道:“做什麼?”
“讓我消失在這個世上。”
“我有什麼好處。”那笑臉並不奸猾,透着一股說不出的睿智。
回過頭,幾乎垂地的長髮安靜的散肩頭,他說:“你要什麼……”
“江山。”
三年前的合謀,三年後的今日,他什麼都沒有說,就證明,那個曾經的他早就死了,從他選擇改變曾經的容貌和命運所安排好的一切的時候,這世上就只有富甲天下的薛言之了,在也沒有那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卻總是一身白衣,一頭並不打理的長髮,喜歡赤腳的在宮殿裡遊蕩的一抹孤魂。
回過頭,看着身後跟了自己多年的柳清寒,蘇夕白道:“我累了。”
看着那漂亮的近乎精緻的臉,琉璃雙眸似乎又回到了那年的純真自然,看着他,柳清寒道:“我以爲你會就這麼耗掉這輩子。累了就和我離開,江山已定,不管成敗也在不需要你了。”
坐上馬車,趕車的柳清寒再不是當朝一品的裝束,就像二十多年前跟着蘇夕白一樣,換了粗布長衫,而拿慣了筆的手,也拿起了放下二十多年的繮繩,喝了一聲:“駕……”馬車奔了起來,他問車裡的蘇夕白道:“去那。”
“那都可以,就讓馬跑,它跑到那咱們就停在那……”
京都的梨花開敗日,景軒帶着一行人離開京都,鬱鬱蔥蔥的樹木點綴着經歷了江山動盪的京都,而與他們一行粗布農衣不同的是,不遠處,正陽門,浩浩蕩蕩的一隊,那是三皇子安靖被貶爲庶民,全家遣塞外爲苦勞的長隊,路過正陽門的時候帶着鐐銬的安靖回頭看去,那雙眼少了權謀的鬥爭,更多的是一種灑脫,或許踏出正陽門,他就再不會回來了。
那日,當他衝進家中,那白衣少年拿着劍已經殺了太多的人的時候,他驚呆了,那一刻他才明白原來爭了這麼多年,他還是之前的那個安靖。不能恨,也忘不掉情。
而看着面前的安靖,殺的淡定的流薰道:“殿下安,我家主上有請殿下……”
殿下安,那聲殿下安讓他拾起了地上的劍,只是那劍擦着流薰的身體而過的時候,那聲爹爹讓他分外珍惜,芷雲與子安都還活着。這對他來說就已經夠了,而碧落,自他轉身離開,或者在五年前這場江山之戰蓄勢待發的時候就已經成了過去。
而當冷勳把二哥一家的頭顱擺在他面前,而冷勳所查到的線索都是針對他的那一刻,他便明白了,從一開始,他們的一切就被一個人掌控在手裡,縱使他們如何爭奪,也終究逃不過那雙手的掌控,那雙手所設計好的結局,而能掌控這一切的除了蘇家,天下再無第二個家族有這樣神秘的力量,而那個家族到底有着怎樣的力量,玩天下於股掌之間。而他在二哥所逼,要逃離這一切,而又把雪盡牽扯其中之後,他就明白,其實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他以爲誓奪天下的心就已經變了,而南澤的死讓他更加明白,坐擁天下,萬物皆空,都不如留着一條命,珍惜那還未珍惜過的人,教養那視爲希望的未來。
看着遠處安靖笑了起來,想這些又有什麼用,如今江山已定,那些事情便再不是他所要去探究的了,想到這裡他哈哈笑了起來,抱起身邊的子傑道:“子傑,爹爹帶你去草原,咱們騎馬好不好。”
喧鬧的京都街道上,云溪揹着雲遙轉頭看了一眼安靖與景軒道:“他是誰?”
“老皇帝的兒子。”
“爲什麼新皇帝要這樣對他?”云溪不解。
景軒一笑擡起頭道:“因爲他殺了新皇帝最珍惜的人。”
“什麼人。”
“一個面帶刀疤的漁夫,一個溫婉可人的鄉間農婦,還有一個尚在襁褓中的嬰孩。”
景軒一笑拉着薛言之往前走,云溪站在那裡發呆,直到雲遙道:“哥你發什麼呆,你看他們走的那麼快,快去追他們呀。”
回過神的云溪愣了愣才道:“好好,去追他們。”
只是云溪心裡終究還想着那些人,漁夫帶他渡過河,婦人爲他縫補過衣衫,那小孩子衝他笑過,可是一切的一切都比不過景軒的那一句,這世上本就是個惡人的世道,弱肉強食,勝者爲王敗者爲寇,你若想活着,就要殺了他們。
他沒有生命的概念,只要能讓他和雲遙活着,讓誰死他都不會在乎,對他來說,他的世界只有兩個人,他還有重病的遙遙。而今算是多了兩個人,一個是像是瘋子的景軒,一個是俊俏的仿若女人的薛言之。
而之後的歷史與野史,被這樣記載……
正則一年,文宣帝病逝於靜安寺,同年,五皇子奉旨登基,號元昭。元昭帝冷勳繼位後以伴駕爲名,殘害後宮百餘口,殉葬,至後宮人心惶惶,而有心人則看出,陪葬者都是文宣帝的親信,而文宣帝之死也成了一宗千年不解謎案。
窗外的芙蓉花開了謝,謝了再開,已然過去了許多個春秋,而他亦成了一代帝王,只是無事的時候他總愛看宮內的一切,總能想到年少的時候幾個兄弟在這裡玩耍。芙蓉花下,小池塘邊。
元昭這個名字,終究敵不過二哥,三哥,四哥口中的一句五弟,一句冷勳。
他還記得,自己抓來子傑的時候,安靖目中帶的陰鬱,他和安靖說:“這是你教我的,要在適當的時候抓住別人的弱點。”
安靖也未曾想過冷勳竟然會知道子傑的存在,也更沒有想過子傑會成爲,冷勳與他之間對決的武器。
讓他永遠也想不到的是,這竟然是和他爭了這麼多年的南澤在死前留給他最後的一份大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