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在之後的雜記中,被一個名爲亂紅先生的人記爲:“敗了的以爲贏了,贏了的人卻也輸了。”
那一夜有太多人死在了從城南往校場的路上,有的該死,有的不該死,而有的真正已經死了,又的卻沒有死,柳景軒病亡那日,京都的傳聞傳得底朝天,彷彿要他作日還是那個念着:“夫子紅顏我少年,章臺走馬著金鞭,文章獻納麒麟殿,歌舞淹留玳瑁筵。”的少年狀元,可今日便死了,京都人都說柳大人是爲江山殫精竭慮而死,只是沒人知道,真正死的是南澤,而在南澤的歷史中,這個來去匆匆的人,留給後世的只有孱弱的身子與聰慧的頭腦,而他的死也不過是舊疾再範。
而以爲一切都已經完結的蘇童,卻在最後一刻,聽到了南澤已死的消息。
那匹快馬上的男子第一次出現在京都那日,京都的梨花開了,而男子只說,我是蘇童,自此,他位居人上,趕到南澤的府邸時,總管還站在小樓外。就彷彿往日南澤還在睡一樣,他就站在外面守着,縱使人沒了,但是習慣終究不是那麼容易就變的。
看着老奴蘇童怒的一句話都說不出,他不信,只有一夜,他的一切就輸了,他爲南澤安排好的未來要如何,他爲南澤安排好的盛世又要如何,他不甘,不甘。其實昨夜箭雨之後點燃了校場得燈,數百精兵都沒有找到景軒的屍體他便有些害怕,害怕他所作的一切已經成了景軒的局。只是他像過任何種可能,都沒想到南澤會死,即使他得不到這個天下,也不值得用命去搏。
而他從選擇南澤的那一刻,已經付出了他的一切,背叛景軒,背叛所謂蘇家僕人的忠誠,他只覺得不管如何他都要勝,他都不能輸,因爲這場戰役以不是他們之間的爭奪,在他們手中爭奪的是這個江山,是千秋載頌的史詩。
門被推開,還是那樣熟悉的味道,只是憑空添了幾分腥甜,而南澤就被放在躺椅上,像是往日寫字累了而睡着一樣,望着南澤的背影,蘇童怒道:“你如今還有閒心躲在這裡,你知不知道你做了什麼?”他苦心經營的一切,只差最後一步,之差最後一步,他就能贏了景軒,而南澤的命運也會改變,爲什麼,爲什麼他要選擇這麼一條路,他不該死。
見南澤不語,蘇童的怒意更深了:“你說呀,你說呀……”
吼叫的聲音在看到南澤的臉時停住,甚至連呼吸聲都停下了,那個躺在躺椅上的男子嘴角泛着笑意,面上是常人所沒有的灰白,閉着雙目,縱使身上是大大小小的箭孔,神情卻安逸自然,像是安穩的睡着了一樣,那樣的南澤,讓蘇童不敢走近,呆呆的站在那裡,直到追着蘇童進屋老總管悲泣的那一聲:“蘇大人,殿下已經薨了。殿下已經薨了。”才換回他的神志,那一刻,鼻翼間的飄香讓他他因爲權勢所激盪的內心,所謀劃的一切消失殆盡。而正是他自己,殺了他所僅剩的希望。
而這一切的一切,就像景軒所說的,人逃得過人事,卻終究逃不過宿命。而這樣的局中局,用他的手段殺死他的希望,那麼巧妙,他謀劃不出,也沒有膽量,所以從他決定背叛景軒,從他決定從一個小廝變成主子的時候就註定了他今天的敗局。
文宣二十五年三月二十四,四皇子南澤死於府邸,年不過二十三歲,太醫查明,四皇子乃是遇刺舊疾再犯。若是得救也是無力迴天。這世道只要有錢,沒有什麼話是說不出的。
只是卻沒人知道,許久之前南澤第一次咳血,他依然明白,自己的命運已經被推到何等的位置,他曾與窗外的雪珂說過一句話,他說:“我終究是被我自己害死的。”從月如霜那一劍刺道他的胸口時,他便已然輸掉了一切。即使他再搶,即使他能奪得這個江山,也終究再不會有一副好身子,也終究無力保佑這江山千秋萬代的就這麼一直繁榮昌盛下去,既然如此,得到又有何用。倒不如執子之手,與子偕老。來的溫暖。
一步一行之後,南澤拉着雪盡的手,血順着嘴角往下流,最後一句話便是他毫無力氣的說:“這麼多年,我終究還是做了。”做了一件他想了多年從未敢做的一件事兒,箭穿過身子的一瞬間,他用盡全身的力氣把雪盡扔出那扇門,直到那一刻,南澤才明白安靖的抉擇,其實若愛上一個人,任是江山盛世,任是千秋正歷,終究低不過她活蹦亂跳的一抹一笑。而她活着,對他來說就足夠了。
離開南澤的府邸時,蘇童路過京都的書院,那書院的女子昨夜還被綁在校場的圍欄上,今日自不能給那些孩子讀書,索性有搗亂的小丫頭聽梅,扔了一本詩經給那些孩子讀。孩童的讀書的聲音從書院裡傳來:“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此何人哉……
凌亂的長髮,一封尚帶着墨香的書簡,蘇童帶着來時的一身長衫孑然一身的離開了京都,離開了如今盛世的巔峰。縱使心比天高,終究無法左右天命。
蘇童離開京都那日,四月的梨花正豔,就像他來的時候,梨花的香氣送走了這個略微癡傻的少年,經歷了本不該是自己的人生,左右了本不該自己左右的人的人命,那顆心最終還是回到以前。小鎮的書堂,學子的書聲,如今聽來比山呼萬歲,比天朝之威在那顆心裡更爲激盪。他突然想起在鄉下,在田間,那些婦人們總說的一句話,有多大的碗就吃多少的飯,而他終究是高看了他自己。
而他離開那日,十里京都長街。家家門前都掛了白花,衆人都說那是爲景軒送行的,天妒英才。只是真正操控這一切的又豈止是老天。
南澤下葬那日,老奴找了許久都未曾找到那個總是跟在殿下身邊的女子,問了所有人,所有人都說,自殿下死的那日,那人就再未出現。
而瓏溪,聽到四殿下薨了的那一刻,手裡的碧玉簪子落在了地上,華美的玉鐲一如那纔有了些溫暖的心,摔的支離破碎,她本以爲,即使不相愛,他們彼此相互也能到了,卻沒想到,南澤竟然就這麼死了,既然這樣,當初他又爲什麼要娶她,要給她那看不清摸不到的希望,而她不後悔家給南澤,只是,這麼久,他甚至還叫過她一聲音:“瓏溪。”
“哎……”似乎聽到身後的聲音,瓏溪回過頭,窗外的望春已經開敗,而那娟秀的臉帶着笑卻已然淚流滿面,那顆稚嫩的心在經歷了婚配,在經歷了南澤的死之後,第一次有那種痛徹心扉的感覺,儘管,他不愛她,但她還是心疼了。
聽到南澤死訊的那夜,安靖一夜未睡,他以爲死在校場的會是景軒,卻沒想到是南澤,他那麼珍惜自己的生命,年少的時候他帶着南澤聽到父皇想要殺死南澤的話,那不過才五六歲的娃娃便看着他說:“三哥,別說,我不想死。”
望着那張尚不知事的臉,安靖點了點頭,然後便是南澤爲了活命爲自己下毒,那之後南澤再未與他們一起玩過,只是那時候的雪盡總是詢問南澤的事情,但最後亦是不了了之。
他那麼珍惜生命,那麼想要活下去,爲何要替景軒而死,雪盡不是景軒的摯愛嗎?而二哥又是否知道他親手了結南澤的性命。
“殿下……”換了幾聲,安靖方纔回過頭。
身後是跟了他十幾年的老奴,見了他回頭老怒道:“這是剛送到府裡的,來人說一定要殿下親啓,還讓我備下了轎子……”
打開那信奉,裡面夾這一封金帖,那帖子乃是聖上御用,打開,卻是空無一物,一字未寫。合上帖子,才見帖子後只寫了小淵樓三字,放下那金帖,安靖道:“是什麼人送來的?”
“奴才也不知,那人只說殿下見了自會明白……”
上了去小淵樓的轎子,不知爲何,心卻在不像是以前有那種想要問鼎江山之巔的感覺,自南澤慘死,自二哥隱匿,爭奪皇位的只剩下他與冷勳,那種想要稱霸天下的感覺像是一瞬就消失了,連蹤影都抓不到。或許是因爲沒了敵手,或許他的心真的不再江山之上,即使是爲了恨。
小淵樓的閣樓,碧色衣衫的女子望着窗外,秀雅的眸子因爲所經歷的一切而變得滄桑。卻依舊是那張無數次在安靖夢裡出現的臉。
整個小淵樓靜的一人都沒有,順着紅木的樓梯,安靖往樓上走,當那身他爲曾經的碧落所描繪的碧色紗裙穿在那女子的身上時,他驚呆了。
而聽到聲音回頭的碧落亦是噙滿了眼淚。
這樣的重逢,曾是安靖所不敢想的,他以爲她死了,死了整整五年,可是五年後她又活了,重新站在他的面前,這一切到底因爲什麼。當年死的又是誰?
看着安靜,碧落道:“安靖,帶我走吧,我們去個沒人的地方,就像小時候說的那樣,策馬紅塵,再不回來了。”
“碧落。”那兩個字出口,在沒有年少時的那種充滿柔情,如今更多了歉意。
聽到安靖念那兩個字,碧落的心顫了許久,她和安靖一起長大,他心裡想什麼,她都明白,只是她不服。
五年之後再見,或許是離別的太久,或許已經沒了當年那種纏綿柔情的熱血,小樓寂靜的幾乎無聲,直到那貓一樣的腳步越進和內堂隔着一扇窗的小屋,寂靜的內堂才傳來聲音。
那聲音沉穩,帶着一種霸道的像是皇權一樣的音調。而回頭的熾焰在看到那張臉的時候幾乎驚呆,他想過父皇是用卒中引他們入局,想過父皇把他們的命運擺在賭桌上,卻沒想到父皇竟然藏起了碧落,而且整整藏了五年。
看着安靖,文宣帝嘴角綻起一抹淡笑,熾焰遠赴邊疆,南澤因病而死,而這江山之戰也接近尾聲,留到最後的是安靖和冷勳,相比冷勳的無用,他更願意把江山交到一個他能掌控的人的手裡,所以,他在這場大戰之前就預謀好了一切的退路,熾焰眼中的冷勳,安靖眼中的碧落,南澤眼中的柳雪盡,他想好了一切的退路,就只爲了事成之後的今日,五年前他對外宣佈碧落已死,用一條沒用的性命,賭了五年後的今天。
“安靖,沒想到朕會在這裡吧。”
沒有回答,他像是僵在了地板上,已經忘了進退。
擺了擺手,碧落退到文宣帝身後,而跟在文宣帝身後的依舊是跟隨了他多年,一直都忠心耿耿的德生。
走到安靖跟前,那股帝王身上纔會飄出的龍誕香在熾焰鼻翼下游走,那感覺極壓抑,就像兒時犯了錯,要被師傅罰一樣。
小淵樓的窗外,街巷的叫賣聲不絕於耳,而帝王的聲音卻像是那至高無上的身份一樣,掩住了那些雜亂的聲響,看着他,文宣帝道:“熾焰離開京都,南澤也已經病亡,安靖,如今朕只剩下你了。”
微微一愣,擡頭的安靖看着面前的文宣帝,許久才道:“兒臣不敢,兒臣何德何能。”
“你不敢,你不敢又怎麼會集兵三萬,安靖,你是個聰明的孩子,朕既然能讓你留到現在,自然也會讓你不聲不響的就像南澤一樣的消失。從江山之戰開始,你能走到如今,對你和對朕來說都已經沒有選擇了。所以,別讓朕失望,”
錯愕的目光下,那身影越發的無力,而文宣帝的聲音依舊在耳邊迴盪:“朕老了,沒有你們聰明,所以只能先下手爲強。”
不大的小屋,四個剪不斷理還亂的人,說的確實千百萬百姓所存活的江山,窗外依舊是生動有力的叫賣,耳邊依舊是一代帝王的陰狠毒辣,他要如何選擇,是要,還是不要。
寂靜的屋裡,還是德生說:“三殿下,這樣的機會實屬難得,殿下若是點頭,太和江山便是囊中之物,這天下之大,還有什麼比這江山更珍貴。又何況還有這起死回生的佳人。”
天下之大,還有什麼比這江山更珍貴……
“爹爹……,子安不鬧了,不鬧了,爹爹快放子安下來吧。”
“夜深了,睡吧,明日五更還有早朝。”
五年來的一切,爲了碧落他所忽視的一切,一霎出現在眼前,稚嫩的童音和那個浸滿了五年隱忍的芷雲,把那顆想要稱霸天下的心,打的支離破碎。
可如今的他還能選擇嗎?
看着失神的安靖,碧落的眸子帶着苦澀,從安靖失神的那一刻,她已然明白,五年,他們的一切已不似從前了。
風吹起窗外的長幡,大紅的酒字在眼前飄忽不定,五年前的一切似乎又回到了眼前,那孩子降生的時候,空蕩蕩的大殿只有她和接生婆,直到木門推開,灰色衣裝的德生走了進來,抱走孩子的時候,他只說:“今日之後,這孩子與你在沒有半分關聯,若安靖得江山,你才能回去,若不然,你這輩子都不能與這孩子見面。”
那時候的她掙扎着產後的疼,顧不得別的去追德生卻終究是一抹抓不會的身影,而這五年來,她無時無刻不在想着那孩子,想着安靖,爲了他們做着背棄自己內心的事情,而她終於等到了今天,終於等到她能光明正大的站在安靖面前,可迎來的卻不是她久違的欣喜,而是那樣的猶豫不決。
看着安靖,那聲音有些略微沙啞的道:“安靖,你還記得小時候,咱們一起騎馬的時候你說什麼嗎,你說,這輩子都不會放開我的手,不能同生,也要同死……”
“碧落……”雖然還是一樣的臉,但那性格卻強硬了很多,看着碧落,安靖竟一句話都說不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