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她二人說的誇張,月清取下耳朵上的梅花道:“一幅皮囊好壞有如何,去把梅花泡上,萬物皆有生命,這梅花也是有靈性的。”
兩個小尼姑道:“知道了,師姐師姐,若是那公子回來,你會和他走麼?”
突然聽月澄如此說,那淡靜的眸中不覺閃過一絲慌張,會麼,不會了吧,她未曾涉紅塵,那些心思奧妙她終究還是不懂得的。只是那種初見的感覺她總是忘不掉,她從山澗匆匆跑來,而他一張淡笑的臉,有些壞意卻亦是那麼漂亮。人生若只如初見多好,她是尼姑庵潛心修行的小尼姑,他是路過山下的公子,縱使不會天長地久,亦不會走到如此絕情絕愛的地步。看着問話的月澄,回神的月清道:“亂說什麼,月澄入了尼姑庵就要靜心,不做,不行,不問,不聽,不施,不捨,萬物空,你們都去,去抄心經,一日三次,超到你們記得爲止。”
見她正色,兩個小尼姑也不敢在說什麼,拿着梅花從月清身旁走過,走過去才見月清身後的雪盡,見有外人,她二人也懂禮,施禮問好。雪盡也回禮,只不過那眸子終究還是停在月清的身上。
小尼姑走後,雪盡道:“師傅入庵多久了?”
“孩提不知事兒的時候就在這了,十年,二十年,總是有的。”她掃地掃的極認真,一粒塵,一片葉,幾瓣殘落的梅花,她都會掃的很乾淨,看着那清淡的背影,雪盡道:“那動了凡心是在入庵之後?”
沒有回答,掃地的掃把依舊,一掃,一掃,而雪盡也沒有再問,算着差不多的時候便離開了西萱臺。
而柳清寒也從正堂出來,雲景庵的住持年歲並不大,也並沒有歷經風霜的感覺,只是每年入春,柳清寒總喜歡來着,與師太談幾句佛經,聽梅就曾問過:“京都有多少古廟寺庵,爲何老爺總喜歡去那家?”
挽着青絲的雪盡道:“即是喜歡,必然有爹爹忘不掉的東西。”
車窗外是漸行漸遠的雲景庵,與越來越深的暮色,坐在車內,柳清寒道:“剛剛去了那?”
雪盡一笑:“去了西萱臺,遇見了一個有趣的師傅。”
掀開簾子看了一眼窗外,柳清寒道:“這青山古庵多靜,只怕是最後一次來了。”
剛剛入內堂時,師太就問:“施主有心事?”
柳家世代爲武將出身,他也不是能謀天下的謀臣,所以沒有那種能掩盡心事的姿態,只得點頭,助文宣天下的時候,他是這世上最聰明的人,只是他知道他的聰明比夕白萬分都不如,只是他終究不明白,那麼舉世無雙的一個人竟然會選擇那樣一條路,可景軒呢,他又在打什麼注意,離開京都已經半年時間,他當真要助五殿下江山,還是不過用個幌子,其意還在二殿下熾焰登基爲王?
看着面前的師太柳清寒苦苦一笑道:“有,也沒有,素雲,這世上前世欠下的債,今生,來生都換不掉的是怎樣的債,又要用什麼去還?”
聽到那已經多年沒人教過的俗家名字,敲着木魚,捻着佛珠的師太連頭都沒有擡的道:“孽債。不能還。”
而他們之間的孽債從他帶走女兒,從他爲追隨蘇夕白,捨棄她這個妻子之後,就成了他們之間不能斷的牽絆,爲了斷情,她斷了三千青絲,而他也只是每年初春着一日會帶女兒來,只是因爲固執的想要逃離,這麼多年從雪盡降生,她從未再看過一眼。
沒有回答看着面前穿着灰衣,原是他摯愛的女子的素雲,柳清寒像往常一樣就這般坐着,聽着她喃暱經文。
回程的路上,雪盡望着尼姑庵外的小路,總想着那小尼姑說的男子,是如何一個曠世桀驁的男子會讓她沉浸了二十年佛經的心有所起伏?怕是與景軒不差吧!
山路之上,馬車中,一對父女卻是兩種心思。卻終究脫不開天下大任,又或許他們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個天下的。只是一個上,一個在下。
出了正月京都又恢復了以往的平靜,開年大雪,俗話說得好,瑞雪兆豐年,未來這一年必定五穀豐登,國泰民安,這一年是文宣二十六年,史冊記,文宣二十六年初始朝中發生一件趣事。
傳聞,這事情全因聖上酒醉之時和內侍說的話而起,俗話說得好,有心栽花花不開,無心插柳柳成蔭。一步步的謀算終究敵不過帝王的一句戲言:“朕這些子嗣裡以安靖最得人心,人脈最爲廣闊,此人之險遠勝於其他皇子。”
這話是真是假也沒人計較那麼多,憑空出來這麼一句話必然也不全是空穴來風。若只有這一句話也沒什麼,偏偏劉子之還死了,劉子之是安靖的這幾乎是衆人皆知的,而自劉子之死後,傳聞南澤曾與劉子之有過閒談,原本這事情是被引到南澤身上,只是如今牽扯聖上言論,安靖心機險惡,而這樣嫁禍於人的事情定是人心險惡的人乾的,遂事情越鬧越大,而安靖爲避嫌遣散門客,閉門思過,並呈奏摺自稱罪臣,言曰:“罪臣安靖恭請聖上玉體金安,安靖自幼好客,結交市井朝臣,只爲彈曲吟詩而樂,絕無二心,朝中傳言聖上憎惡臣結交之事,臣即遣散門客,閉門思過,還望聖上明鑑。”
此事被後被文人墨客記曰:“聖上戲言,三皇子好客亂朝,三皇子遣客,人脈聚散,一時滿朝譁然。”末了又加了一句,俗語言,最怕生在帝王家,生來頭腦便分家,若要保命需裝傻,安安穩穩則出家。
此事雖未鬧大,民間卻有耳聞,野史不斷,更有人說聽來消息的乃是三皇子進貢的異國美女,那女子不懂中原話,所以只聽了個大概,糊里糊塗卻害了主子。只是如今真假已經不重要,重要的是那話已經人盡皆知,便不能不行動。
春雨如油,正月後,京畿就陸陸續續下了幾場雨,空氣中總是清清淡淡的味道,水藍色長衫公子坐在小舟之上,飲着杯中的濁酒,目中帶着淺淡的笑。
略微還飄着寒氣的小舟內,那臉精緻的漂亮的仿若白瓷,就連南溪這樣見過世面的公主都一見傾心。又何況是這天下的女子,只是在這男子的心中,天下絕色都不如那雨後,手執碧傘的一抹灰。
看着男子飲酒的側臉,南溪道:“薛公子,我什麼時候才能回去?”她本爲了求南澤相助逃婚才離宮,卻沒想到會被劫持,她還記得自己被劫之後第一次睜開眼,看到的就是面前的這個男人,那府中的人都喚他爲主上,卻不知姓名,而他也只要她喚他:薛公子。
聽她如此問,望着雨景的男子一笑,杯中的酒並不是什麼御賜貢酒,也不是什麼百年陳釀,只是街邊十文錢一壺的燒刀子,入口極辣,那辣是順着嗓子直逼心裡的。
見男子沒說話,女子道:“假公主已經代我遠嫁,所以我已經沒有危險,你若不放心,大可以把我送到四皇子府中,四皇子南澤是我的……”
兄長兩個字還沒說出口,那嘴角一直掛着笑的薛言之才道:“這裡不好?”
微微一愣,南溪忙搖頭道:“好。”
“既然好,又爲何要走,俗話說得好,既來之,則安之,若到了你回去的時機,我定不會欄你的。”說罷便是一抹迷人到骨子裡的笑。
小舟之上,消瘦的手指輕輕的扣着黃花梨木的桌板,淺淡的音調隨着那不時飄來的小雨,哼唱的乃是秦淮名妓,月如寒的唱的小曲,那清雅的音調與小舟之外的小雨總有種說不出的愜意,只是那南溪卻在沒有閒心賞那鏡湖垂釣,第一次覺得她出宮求助是個錯,因爲她根本就看不懂這個綁了她的男人是何居心。
入夜,黑色的小馬車奔走在京都的街道上,路過胭脂街的時候還隱約能聞到胭脂香,盛世之下尋歡作樂之所必是不少。而狎妓出遊的書生更是當朝的一種風氣,精緻的馬車不大里面卻極爲精巧坐上三兩個人不成問題,正位有軟綿的墊子,還有放置書籍的小櫃子,身後的楠木板,偶爾上朝前的奏章都是在這小桌子上完成的。掀開簾子,夜色如墨,鼻翼似乎飄着一種說不出的香氣。
安靖的府邸,上朝時總有幾次會路過,卻終究沒有進去過一次,下了馬車,一股冷風出來,他又不禁咳了起來,身旁是老奴見他又咳忙攙扶在左右。
而安靖府邸的侍從引着往裡走,一邊走一邊道:“四殿下,主子在明軒。”
明軒是安靖的書房,他們幾個之中,太子乃是未來儲君歷來要生活在宮內,熾焰遠赴邊疆,所以第一個有自己的府邸的就是安靖,皇子成年就要從宮內搬到宮外的宅院,文宣帝五子,除了太子之外,四座宅院除了還未蓋的熾焰的府邸,安靖在城南,南澤在城東,最小的冷勳則是在北的……比起在宮內,這樣的距離已不僅僅是遠了。
他還記的那年他與冷勳來着府邸還笑安靖有了府邸就要娶妻了,或許是那時候年雖小,總看不懂安靖臉上的東西,安靖的府邸不大,卻是處處精心,位置也是極好,亭臺小閣,曲徑通幽,花園裡中了一個園子的桂花,據說那一園子桂花都是安靖爲一個女子所種,至於是誰衆人明白,卻也沒人去說。
“慢點……慢點……”一個清秀的女聲,隨那聲音看去,女子面若芙蓉,極爲秀美,衣着卻是樸素。
見那女子南澤喚了一聲:“三嫂。”
這女子不是別人正是安靖的正妻,大將軍王之女,白芷雲,白芷雲曾經也是名滿京都的錦繡女子,四年前聖旨賜婚,嫁與安靖,他記得那年安靖娶白芷雲鬧了了很久,然後就不了了之娶了白芷雲。順着白芷雲看去,竟然是個玲瓏可愛的小孩子,三四歲大,一雙大眼睛炯炯有神,宮燈的映襯下極爲漂亮若不是那一身男裝,他當真以爲那是個小姑娘。他不記得安靖何時有了孩子。
見南澤看向那孩子,白芷雲忙道:“四弟何時來的?”
南澤道:“剛來,來看三哥,三嫂這是?”
白芷雲忙道:“這是雲秀的孩子,我抱來玩玩,殿下在明軒。”
南澤一笑道:“那三嫂忙,我去見三哥了。”
見南澤走遠,白芷雲緩了口氣,那玲瓏的孩子見她喘氣道:“娘,他是誰?”
白芷雲忙蓋住那孩子的嘴巴:“噓,跟娘回去,娘告訴你他是誰。”
也許每個人心裡都有一個秘密,這個秘密可能埋藏一生,也可能在某些時候被別人知道,最怕的就是這個秘密在謀些時候當成一種武器。
明軒之中,一身便裝的安靖少了在朝中的放蕩,多了很多氣勢,比起他南澤卻終究是病怏怏的樣子而那樣子以並非是僞裝的,安靖記得南澤大病還是他九歲那年,彷彿只有一夜,一向健康的南澤便病了,那時候南澤病的極重,整日咳血,高熱不退,太醫說這是難症,若是看好也不會痊癒,日後這一生都是要伴着藥的,就像那太醫所說,自那之後他們玩鬧的人中沒了南澤,而南澤的人生彷彿在他六歲那年徹底變了。
許是聽到了腳步聲,安靖回過頭,畢竟是血脈相連回頭的一霎竟是四目相對,看到南澤那一派官場上的笑容又掛在了臉上:“什麼風把你吹來了。”
月色衣衫下的安靖眉目之中少了幾絲奸猾多了幾分說不出道不明的淡雅。南澤一笑才道:“春風……”說着打量起四處又道;“你這兒我有一年沒有來過了。”說着看了安靖一眼,四目相對,安靖和他都笑了起來:“我記得第一次進你的府邸我們都說父皇偏心,給你這麼好的地方再不用束縛,如今想想真是傻。”
安靖一笑道:“是呀,生在帝王之家爲的如何也不只是這一撞宅子。”
見他如此說南澤未語,明軒不大,裡外兩間,外屋幾個紫檀木的書櫃,裡面是個臥房。並非像外人想象的一般以安靖的人脈這書房會是如何的豪華。
看着看着的屋子南澤,安靖道:“若不是知道你,我當真以爲你是爲我而來。”
南澤一笑並不說話,安靖又道:“你的身子能喝酒麼?”在朝堂上他們是爭奪江山的敵人,只是在家裡,他也不過是個兄長罷了。
南澤點頭道:“嗯。”
酒是杏花村的秋釀,配着幾碟精緻的小菜,坐在屋內,初春還有些冷,安靖命侍從上了兩個火盆,酒也是暖過的,飲了酒南澤蒼白的臉上方纔掛了幾分顏色。
喝着酒安靖道:“也該平靜一段日子了,南澤,你明白,熾焰回來京都就不止我們在爭了。”
難得安靖如此坦白,南澤道:“一切皆有因果,我們爭了這麼久又有誰贏了。”
“是呀,其實比我們有心計,有想法的永遠是在暗地裡看着我們那個。你也好,我也好,不過是一場鬧劇,真正到了我們要面對一切的時候江山絕不是這個樣子。”說罷,又道:“不說了,不說了,今夜只喝酒,你我只是兄弟。其實南澤你知道麼,我總想如果你並未生病又或者太子沒死,如今的我們又在做什麼?”
喝着酒,南澤笑道:“總不會這般頭破血流吧。”
看着喝酒的南澤,安靖笑道:“不怕我爲你下毒?”
飲酒的南澤低着頭,看不到表情,只有聲音:“我信你……”
你我只是兄弟,我信你,在暗藏玄機的奪嫡之戰中,也許爭奪的他們並非外人所見的冷血,在他們心裡還有兄弟之情,還有相互信任的責任。既然這輩子註定是兄弟,即使戰場廝殺,也終究是血脈相連。
而此時屋內是難得的兄弟情義,而屋外卻是夜色沉迷,守護着安靖瞳望着不遠處的雪珂,雪珂則看着飲酒的南澤,而在瞳與雪珂之後,他們所未曾防禦到的地方還有一雙眼睛,看着他們所保護的主子,嘴角泛着一抹雅緻的笑,那笑帶着許久未有的舒心與孩子般的無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