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霜是誰?”他淡然問道。
她心中一沉,只得道:“從前服侍我的丫鬟。”
他沒有再問下去,扣住她的手腕,穿廊過院一徑拖回了自己房中。
這日早上還有最後一番祭儀。時辰已是不早,程寧捧着祭服急得團團轉,見他二人回來,忙請楊楝換裝,又催琴娘子趕快爲殿下梳髻加冠。
楊楝見她仍是拙手拙腳的,皺眉道:“你不會梳頭吧?”
琴太微道:“會的呀。”
他頓時黑了臉。
琴太微心中一驚,忙道:“從前躲在皇史宬,我都作內官裝束,那時就學會了梳男子髮髻——你瞧我今日給自己梳得如何?”
他瞥了一眼,見她頭頂單髻額束網巾,果然十分整齊。“還不錯,”他淡然道,“那便爲我梳上吧。”
她握住烏黑光亮的長髮,用角梳輕輕一綹一綹梳通了,一股腦兒攏在頭頂挽成一隻單髻,用頭須綁好,罩上網巾,又從程寧手中捧過燕弁冠爲他戴正,插上長簪,兩綹朱纓仔細縷在胸前打上一個結子。燕弁冠上的五色玉珠泛着清潤寶光,襯得他面如冰雪,只是眼下一抹淡淡青痕,似乎是沒睡好。
“還成嗎?”她小心問道。
他不動聲色地點了點頭。
祭儀結束於日出之前。除謝家人留在永寧寺繼續守靈,其餘人等皆隨着徵王離開天壽山回城去。
折騰了一天一夜,衆人皆感疲憊,只顧催着人馬匆匆趕路,也不講究儀仗了。楊楝坐在車中一言不發,皺着眉頭將這兩日的諸般事務一一回想起來,檢點有無錯漏。忽見琴太微抱臂縮在車角,兩隻眼睛圓溜溜地瞪着自己,他頓時想起早上的官司來。想必她也備了一套說辭專等着自己問話,一時間他倒不知如何下手了。
“那個丫鬟,”他忽然道,“我想討她過來服侍你,故着人跟謝家問了一下,可惜她已做了謝翰林的小星,來不及了。”
早
間那片刻工夫,她已看出曉霜開過了臉梳上了頭,只是未敢往深處猜測,更沒來得及問個端底。聽楊楝這般夾槍帶棒地說出,心中頓似踩了一空,險些在他面前露出怨色來。
“多謝殿下費心。”她強作淡然道,“我和她從小一起長大,沒想到最後竟成了一樣的人。”
楊楝大怒,冷笑道:“既是一樣的人,我拿你去和謝翰林換她,你意下如何?你能重回謝家定然心滿意足,我這裡多一個少一個也無所謂……”
她憤然道:“你也是讀過聖賢書的人,竟說出這種話!”
他亦有些後悔自己言語孟浪,嘴上卻仍然道:“聖賢書是給你表哥這種人讀了換烏紗帽的,我讀它作甚?”
此言令她訝然無語,半晌纔回過神來,緩緩道:“不過是偶遇故人,便遭殿下如此疑忌。長此以往,我亦不知該如何自處。或打或殺或貶黜,請殿下及時明斷。”
敢如此說話,不過是仗着自己下不了狠手——他一時恨得想捏碎她的手腕,偏生“斷”不出一個字來,只覺得不管說什麼難受的都是自己。
可她也不是不害怕的,見他久久沉吟,索性壯着膽子主動說了一句:“曉霜只是問問我在宮中過得可好。”
“那你如何說?”他索然道。
“自然是照實說。”
“照實說?說我打你?”
琴太微又是一怔,不覺切齒道:“我豈有顏面說這個,自然是說殿下宅心仁厚,因此一向待我極好。”
他斷然道:“我哪是什麼宅心仁厚……”
忽又收了聲,他頓覺自己失言了。她亦悟了過來,心中驟然一軟。他的眼中似有微微一點火光在閃動,看得她竟不知再接哪一句話纔好。
“我知道,”她含糊其詞道,“不過是看在我爹爹的面子上……”
他忽然叫停車牽坐騎來,旋即翻上馬背,遠遠地跑開了。
望着他絕塵而去,她怔了
半天,忽想起他既然着人問過曉霜的來歷,那麼晨間殿上發生的事情又怎可能瞞過他?那麼多人看見了。她又羞又急,到底還是惹他生氣了。
晨間她隔火看見的那個人,並不是曉霜,而是謝遷。他隔着火光看清她是誰,蒼白的臉孔上立刻浮出了熟悉的溫柔笑容。
他小聲和她說話,聲音低沉而急切,說他猜想她也許會跟着徵王出來送葬,所以一直守在祖母的靈前,果然等到了她,他們已有許久沒見面。
可她像是被火燙了一下,啞然不能言語,最後竟連連退步徑直逃出了靈堂,險些被門檻絆倒。
曉霜是隨後追上來的,這一晚大約是曉霜一直伴着他守靈。他亦體諒她不敢面見外男,遂叫曉霜過來問她安好,問她有沒有什麼話要轉告家裡,有沒有未盡之事需要他幫忙操辦。曉霜與她分別逾年,激動得詞不成句,連聲說小姐長高了更好看了。可她心中萬鼓齊敲,一個字也沒聽入耳中,只想着楊楝看見了怎麼辦,寥寥數語便催着曉霜趕快離去,到頭來什麼也沒有說清楚。
她一遍又一遍地回味晨間那一幕,因爲過於慌亂,她連謝遷的臉都沒看清,只能靠模糊的印象一點點綴補,如捕風捉影不可捉摸。早知楊楝終歸會計較,倒不如當時奓着膽子和謝遷說上幾句話。這想必是她今生最後一次與他見面,以後塵寰兩隔相見無期。那麼今日她說的話,便是他們最後的了結。可是……她白白錯過了天賜良機,心中竟也不覺得有多麼痛惜……其實從謝遷另娶旁人的那一天起,或者說從她被楊楝帶走的那一天起,一切就已塵埃落定。
輅車碾過官道的石板,車輪粼粼作響。偌大的車廂中只剩她一人獨坐,空蕩蕩令她手足無措,而她心裡的空洞亦越漲越大,撐得眼目胸臆俱痠痛難忍。這個空洞她要如何來填補?也許永生也填不回來了。她哀哀地臥倒在座椅中,坐褥輕軟厚密,散發着鬆窗龍腦香的冰涼氣息,眼淚滴在上面,倏地就不見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