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忽然擡起眼睛,正與她四目相撞。琴太微嚇得一縮手,最後一筆畫到了他手心裡。他卻也呆住了,半天才放下筆擦手,一時皆默然無語。
“殿下這時候來做什麼?”琴太微忽然道。
楊楝聽她這樣問,反不知該怎麼說,只好笑道:“我多飲了兩杯,頭疼。想找你討碗茶吃。”
琴太微覺得他又在嘲笑自己,嘟着嘴起身去拿茶筒茶杯,指甲上還沾着花汁,只得翹着十個指頭去尋諄諄。侍兒們見王爺進了內室,哪敢打擾,早就躲出去了。楊楝拖了她坐下,笑道:“我自己來。”
茶葉普通,全賴蓮花一點似有若無的幽香。琴太微幼時在筆記中讀到一位前朝畫家制蓮花茶,於日出之前將茶葉藏入將開未開的白蓮花花蕊之間,一夕之後連花摘下,將茶葉傾出焙乾而得蓮花茶。西湖夏日蓮花最多,琴宅後園亦圈入一片僻靜蓮塘,她便興興頭頭地如法炮製起來。製茶是假,借這個名目坐船遊湖是真,琴靈憲樂得有茶喝,也不戳破女兒這點小把戲。事隔數年,今見太液池亦有蓮花盛開,與西湖參差可比,她便借了小船下湖,又做了一回蓮花茶。楊楝嘗過讚不絕口,又說荷香遇熱亦散,不妨用井中新汲的涼水浸開。一試果然更好,因又知道他是貪涼怕熱的。
涼水浸茶頗費些辰光。琴太微歪在椅子裡懶懶道:“上次做的就剩了這麼些。待要再弄一些,今年的蓮花又要開盡了,何況這茶存不長久,左右不過一個月香味就散盡了,如今吃得一盞是一盞吧。”
說者無心,楊楝心中卻隱隱起了些流水落花悵然之意。推窗望去,蓮葉亭亭如蓋,其中零散點綴着幾朵半垂的紅白荷花,比六月裡接天映日的情景已是寥落許多。他忽然道:“此間雖有荷香,眼界卻不開闊。我帶你去樓上看看。”
虛白室的後院連着一帶粉牆青瓦的蘇樣長廊,延到水中連着一座四角攢尖棋亭,忽又轉回岸邊竹林,依山勢徐徐上攀,一直連到天籟閣的後披檐下。他們提了一盞角燈,只叫了一個小內官在後面遠遠跟着,沿着爬山廊拾級而上。此時月落西天,卻有零散星光從樹杪間漏下,照見衣襬飄飄浮浮。暗中走了一會兒,眼裡反而清明,漸漸地山石草木都看得清楚了。
西苑一帶原是前朝禁城之所在,主要宮殿多集於蓬萊山上。多少雕樑畫棟、華宮廣廈,改朝換代之後盡皆廢棄了,國朝風習尚儉,諸帝亦不大經營此山。琴太微在皇史宬翻看地圖,記得山中原有一處極恢宏的廣寒宮,宮室鱗次櫛比,峨峨森嚴;又聽年長宮人說,那山中最高處,還有一座梳妝檯,是前朝一位冤死的皇后攬鏡簪花之處。曾有個看守宮室的小內官夤夜起身,聽見梳妝檯上有清亮的琵琶聲。此時夜色深沉,登高望去,莽莽林木之間,似隱隱能看見那傳說中廢宮的十字脊歇山頂,正中還有一座殘塔,塔身倒了半截,剩下一個黑黝黝的剎座,如有人抱膝蹲在殿頂上。琴太微不禁駐足看了片刻。
“我告訴你,”楊楝輕聲道,“沿着這條路上來,繞過天籟閣,有一條小徑直通廣寒殿的平臺。你要是不怕,可以白天上來逛逛,那間大殿沒有上鎖,裡面頗有些好玩的東西。記着多叫幾個內官跟着,別隻帶着諄諄一個小丫頭。”
琴太微面上發紅,只慶幸天黑他瞧不見。她閒來無事,早就自己偷着上來過,卻是走到天籟閣找不到路了。
楊楝命小內官開了天籟閣,一時燭光鋪地。閣樓不大,裡面不過一案,一椅,一榻外加一壁圖書而已,收拾得極爲精潔。琴太微一眼瞥見長案上放着一株光華燦爛的珊瑚樹,頓時湊了過去:“從前父親也有一個,是一位番僧送
的。”
楊楝心中掠過一陣陰霾。他不欲再提琴靈憲,便拉着琴太微徑直走到外面的月臺上。
入秋後的中夜透徹清涼。湖風挾着淡淡荷香與水溼氣,令人神思清遠。蓮花散落於暗森森的半湖蓮葉之間,如水中浮出一縷縷遊魂,隨着黝黑的湖水起伏不定。白玉闌干的絲絲涼意,透過菲薄的紗衫緩緩浸入肌骨深處。
琴太微忽然道:“自入帝京以來,從未見過這麼清亮的天河。”
楊楝順着她的話擡頭看去,果然碧空如水,迢迢銀漢橫過天穹,雲濤翻卷濺起漫天星子,河中瓊英碎玉光華盛極,隱約可聞千帆搖曳之聲,一時看得人都癡了。
兩人默默望了一回,楊楝忽問道:“總聽你們說牛郎織女。這麼多星星,究竟是哪兩個呢?”
“殿下不認得嗎?”琴太微吃驚道。
“不認得。”
鵲橋雙星是閨中女兒們話題,他自幼離母,大約真沒人講給他聽過吧。她觀望了一回,將河鼓、須女一一指點給他看,順便又指了一回牛宿女宿諸星。
“你認得天上星宿?”
“爹爹從前跟着一個欽天監博士研習天文星象,我跟着他們看過星圖。”
楊楝頗好奇地問:“那你可會佔星?”
“這個卻是不會。他們沒有提過占星術。”
“既不佔星,弄這個做什麼?”
“爹爹說,海上行船,不辨東南西北,要靠天上經星的方位來確定航向,有時也要靠觀星來預測風向和天氣。長年行走海上商路的那些老船工,個個通曉天文,有許多經驗可以借鑑。只是他們西洋通行的星圖與我國不同,經星緯宿的劃分皆不一樣。爹爹是想把將兩者對照起來研習,將西洋星圖裡新提到的一些經星補充進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