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這樣一來, 過往發生的一切就都順理成章了。
胸中豁然開朗,又很憋悶鈍痛。
果然不是錯覺。
果然她纔是阿苦。
果然他從頭到尾愛上的是同一個人,並沒什麼愧疚辜負。
幸好。果然。
不, 還是有愧疚辜負的, 且愈演愈烈。對他的阿苦。自己錯認她這麼多年, 何等荒唐。
平生只愛過一次, 都能錯認。慕廣韻, 真正眼盲心盲的是你吧。
但是還是有許多細節對不上,譬如眼角那粒硃砂,譬如如水清泠的嗓音, 譬如爲什麼她從來不說,就好像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阿苦。
爲什麼不說呢。
她若早說一句, 說伶倫, 我是阿苦, 他們也不必兜兜轉轉這麼些年。
但無論有再多的像與不像,這一次, 他是篤定了。她必然是正確的那人。因爲這世上沒有比她更像阿苦的人。雍門軒說的對,要什麼證據確鑿,要什麼合情合理。從來就只該相信直覺。
和渴望。
一路走,一路心中翻涌吶喊。
孟寒非帳後點了只炭盆,正在焚燒書籍紙張。見慕廣韻走近, 有些慌張地將手裡一把紙張扔進火裡, 起身笑迎:“行色匆匆做什麼?急着攻城麼?那好, 我這就去召集人馬。”
“在燒什麼?”
“一些無用的舊信件, 流落在外會落人把柄, 燒了了事。”
“裡面說。”慕廣韻將孟寒非讓進帳門,路過炭盆時一勾腳踢了一抔雪進去, 熄滅火苗。
“方纔與夙白通信那人,捉住沒有?”
“放心,已經在審了。不過那人嘴硬得很,怕是還要等一陣。”
慕廣韻點點頭:“寒非你聽好了,距離二月初一隻剩了七個時辰。我要你派可靠之人進城去,務必在攻城之前將薄媚劫出來。”
“決定了?”孟寒非點頭道,“這樣也好。”
“一併將她身邊服侍的下人全都劫出來,最好是服侍她從小長大的……”想一想又道,“不,還是不必了,只劫她一人罷,確保萬無一失。其他的,待明日進城去問她爹孃……”
“廣韻你在說什麼?你有什麼事情非問不可?”
“那三年。”
“哪三年?”
“總之不要傷她。”慕廣韻只道,“快去辦。安排完此事,同我去審夙白的線人。她不簡單,我怕會影響我們的計劃。”
孟寒非得令匆匆出去張羅,慕廣韻走出帳外,拾起炭盆裡半成灰的紙張,略略翻看。盡是些近來與別國政要的通信,或明或暗,政事軍事,談的內容都是慕廣韻授意的。流落在外是會成爲把柄的,孟寒非辦事一向謹慎。
不過……
爲何有一疊日曆?各式各樣不同,像是從哪裡蒐集來的。不過因爲入火時間最早,幾乎已燒成了灰燼,偶有幾片碎片也看不出個所以然。
等等,這是什麼?一封信,寫給慕廣韻,署名夢寐,時間已經看不清了——
放過南淵,放過魏眄,否則……薄媚……她……當年失憶症犯,夙白篡改其記憶……若要我歸還阿苦,立誓魏眄在位期間,永不侵犯南淵……
這樣,算不算真相大白?!
只是遲到許久。真相本應在那一年就大白的,那時薄媚還是他的妻子。雖爲時也晚,但總不會比現在更晚。
慕廣韻幾乎是顫抖着揉碎了這紙殘信。
孟寒非剛好轉回來,笑稱一切就緒,只等明天。
慕廣韻扶着額頭一言不發,沉默得嚇人。突然拔劍向他。
“廣韻……”
“到底有多少人當我是傻子?!”冷笑,“不怪你們,怪我真是傻子!”
孟寒非看到他手裡的信,慌忙解釋:“我只是、只是……廣韻,我只是怕你耽於情愛,那時一戰在即,情況緊迫……”
慕廣韻沒心聽下去,翻身上了孟寒非的馬,縱身而去:“所有人都給我聽着!暫時卸去孟寒非統帥之職。在我回來之前,誰都不許出兵!不許輕舉妄動!”
“廣韻你去哪裡!”孟寒非挺身攔馬,“不管不顧去救你心心念唸的戀人嗎?不惜暴露行蹤?作戰計劃也放棄了嗎?是不是還要化身忠良,替她保家衛國?乾脆去給你的殺母仇人當走狗!”
慕廣韻像沒聽見,滿臉的冰霜,一揮鞭衝出去,踏翻了十幾只裝軍糧的大缸。
孟寒非隨手撿了匹馬狂追,一路緊隨,卻無論如何追不上。他像瘋了一般,一路狂奔。
頃刻之間,風雪加身。
“爲什麼最後一關,最後一關了,你到底是堅持不過去了呢!廣韻,你真的忍心看自己二十年的努力化爲泡影?!”
聲音飄遠,只餘風聲貫耳,漸漸成了悽惻哭嚎。雪越下越大。
要做什麼去?然後怎麼辦?
時間到了未時末。距離四國約定攻城的時間只剩不到半天。有什麼壓在胸口,越來越難平息。
城中傳來爆竹聲。夏曆裡面,二月初一是什麼節日呢?也值得這樣大張旗鼓。
城東城南還是沒有半點動靜。連日來都是通過孟寒非得知消息,說其他三國也都部署好了。
可信與否是建立在孟寒非忠誠與否的基礎上。
他必不會背叛他,但是,細枝末節就難保……
究竟流火、東戈和蒼慕準備到了哪一步?爲什麼總感覺……隱隱不安。
立在城外隱蔽處,但見牆頭角樓兵防重重。落雪紛紛,將零星爆竹聲也裝點得寂寥寧靜。
馬蹄聲追來,孟寒非匆匆下馬。身後還跟了名副將。
“廣韻,你聽我說——”
“我不是來勸你的,我知道勸也勸不住的。我是來告訴你,別冒失進城,城裡出事了!”
慕廣韻:“什麼事?”
“與夙白通信那人,審出來了。”說着把那副將拉到身前,“你自己說。”
副將單膝跪地,急切稟報:“君上,那人說,夙姑娘讓他們在樂邑尋找的人,是她的生母,名叫‘姬鈞’,二十四年前姬銘取代姐姐姬鈞成爲天子寵妻,有意殺人滅口,最後不知爲何原因沒能殺成,而是將她囚禁在樂邑城中秘密某處,派人看守,一禁就是二十四年。日前偶得線索,說她可能沒死,尋了多日終於尋到,人卻有些瘋了。在夙姑娘授意下,今日未時會有人送她進宮,面見天子,揭穿被隱藏了二十四年的驚天秘密,讓天子覺悟,治姬銘的欺君大罪——”
“什麼秘密?”
“身世之謎。”那副將顧慮重重擡頭窺他一眼,“他、他說,歲黓公主不是公主,夙姑娘纔是真正的公主……”
慕廣韻驀地轉身,看看副將,又看看孟寒非,面上未露驚愕,開口只是一句:“那薄媚怎麼辦?”
孟寒非哭笑不得:“什麼怎麼辦?反正這狗皇帝也做不久了,誰是薄野的公主都無所謂。夙白的目的一是殺姬銘,二是讓昏君痛苦自責倍受折磨,三是掌控皇宮。但難保昏君在知道真相後不會遷怒薄媚……加之有消息說流火已經按耐不住,萬一一到子時便攻進城去,可就亂成一團了……”
看看天光,未時已過。說話間,又見一人出現,是午間派去劫薄媚的。匆匆忙忙跪地,稟報說:“君上,皇宮已經被人秘密把持,偷換守衛,囚困天子與姬夫人。天子不知爲何突然派人到公主府捉拿歲黓公主,說要治罪,押送的人手實在太多,我們無從下手。”
“被什麼人把持?”
“一羣神秘高手,身上或多或少都有花樣圖案。”
公子桀的人。夙白竟與他有所串通。慕廣韻心一沉,轉身吩咐:“領兵。”
“廣韻?”
“領兵,攻城!刻不容緩!”
“好,等我半刻,我去搬師!”孟寒非一時間志氣高昂,縱馬回身。
……
薄媚,你等我。
慕廣韻領兵殺入樂邑,長驅直入,奔赴皇宮。不費吹灰之力。
城中本是一片祥和,被馬蹄驚得天翻地覆。有人哭喊救命,雖他並未殺百姓一人。他只是在趕路,行色匆匆。
樂邑本來兵力就弱,眼下距離二月初一還有段時間,所以防守不備,一攻即破。
有人指着他們唾罵,罵強盜,罵賊寇,罵狼子野心。有人見了他匆匆逃竄,好像見了過街老鼠。
顧不得了,隨他們去。充耳不聞,一路奔赴皇宮。
薄媚,你等我。
好像自從聽說她的身世之後,便生出一種強烈的錯覺——她需要我,她在等我去救她。
終於順理成章了。心中一切的渴望和情難自已,一點一點,變得順理成章。
他終於可以義正言辭去挽救她,去搶奪她,可以當着她的面,當着她敬愛的父皇的面,大義凜然地說,薄媚,你瞧,你這些所謂親人也不過如此,沒有了血緣即刻反目爲敵,都是假的。你跟我走,我同他們不一樣。
就算昏君念及情分不傷她,那些無所不在的暗影般的鬼魅,公子桀的人、夙白的人,也絕不會白來。他們究竟要做什麼……
薄媚,你等我。
風雪加身,一路狂奔,心中懷着緊張急切,和一種奇異的希望。彷彿是一場,魂牽夢縈的故人重逢。見面第一句話,他一定要說,我是伶倫。
……
“不好了不好了!公主殿下,打進來了打進來了——”公主府,蕭長史騎着驢匆匆趕來。
“誰打進來了?”
“慕廣韻!”
“去了哪裡?”
“直接殺進皇宮了。”
“走!進宮——”
……
宮門層層陷落,大軍勢如破竹。令慕廣韻感到奇怪的是,並沒有對上公子桀的人。
每攻佔一處,便抓來宮人問歲黓公主在哪裡。但一直沒有得到答案。他們慌張恐懼,四處奔逃,每一個人都好像患了失心瘋,話也說不清楚。
“完了,全完了……”
“什麼都沒有了……”
“天數盡了!薄野要亡了!”
很快便佔領了皇宮每一個角落,逃走的任他們逃走,剩下的紛紛臣服。最後攻下天子寢殿時,發現天子與姬夫人已經雙雙死在殿中。姬夫人身上並無傷口,卻半點氣息也沒有,渾身沾了血跡,沒有一滴是屬於她的。天子將她緊緊擁在懷裡,自己腹上貫穿一劍,臉上還有未乾的淚痕。兩人相偎相依,一同倒在血泊中。
殿前還躺着另一具屍體,看身形是個女人,橫陳慘死,面目全非。身上千瘡百孔,像被人戳刺了成百上千刀,幾乎成了肉泥。
一片震驚。問是何人所爲,沒有一個人說的出。
門外傳來嚶嚶啜泣聲,轉頭看時,一名士兵提着個五六歲的男童過來,道:“君上,薄家的太子,殺不殺?”
慕廣韻看到那孩子臉上扭曲的驚恐,眼神中寫滿害怕與委屈,看到父母慘死的樣子,竟然連憤怒都不敢流露半分,哭也不敢放聲,只一個勁顫抖着流淚,像個驚惶懦弱的小動物。
慕廣韻朝他走了一步,他立即嚇得張大嘴巴,想哭喊卻又不敢。拎着他的士兵一鬆手,他便癱在了地上。
慕廣韻覺得自己再往前走一步八成就把他嚇死了,於是便沒動了。
“你是薄媚的弟弟?”他問,聲音不自知竟放得很軟,“你叫什麼名字?”
當然得不到回答。
“你的姐姐在哪裡?”
“……”
“告訴我,她在哪裡?”
“……”
“愣着做什麼?去找!都給我去找!裡裡外外所有地方!不許傷她半分!”
士兵紛紛散開去找。
風雪大盛,天色晚了。今日動亂,沒有宮人還記得職責勤早點燈,偌大皇宮,昏暗悽迷……
鵝毛大雪在空氣裡翻涌,靜謐無聲。
“廣韻,我們勝了!”孟寒非難抑欣喜,將士們聽了也默默歡欣鼓舞,空氣裡一半消沉低迷摻着一半昂揚蓬勃,很恍惚的感覺。他摸了摸胸口,那種壓抑的感覺,一點都未緩解。開心不起來,一點也開心不起來,彷彿有一種感覺,一切都要結束了,終於……無可挽回了。
沉寂了好一會兒的宮門方向,傳來漸漸清晰的廝殺聲。
“誰?”他竟有些一驚一乍,“是誰來了?”
有人報說:“歲黓公主領禁衛五百。”
“誰準你們攔她!讓她進來!”他快步去迎,走了兩步卻頓住,回頭看殿中來不及收拾的殘敗景象,又看孟寒非,“爲什麼?”爲什麼她從外面來?
一句話畢,薄媚已隻身一人衝了進來。因慕廣韻的命令,沒人敢攔她,只得紛紛退撤,轉而護着慕廣韻。慕廣韻又嫌他們擋在身前,阻隔視線,於是急急地一一撥開。終於得以清清楚楚看到她,披風帶雪,血痕累累,步伐堅毅,緊盯着他。帶着滿目恨意而來。
薄媚一眼看到漆黑殿中父母的殘軀,黑色大理石地板上,氤氳到門檻的血色,反射着微弱而混濁的月光,晦暗如半昏的天色,卻又在某些角度明亮得異常刺目,安靜中透出一種說不出的陰森可怖。她盯着那血色,身體有些僵滯,而後一步步走近,面色平靜得可怕。
慕廣韻上前半步,說:“你來了?”
“別過來!”她揮劍逼退薄珏身邊的人,單膝跪地,將他擁在懷裡。而後擡起頭來,越過弟弟瘦小的肩膀,目光平靜地望向慕廣韻。
慕廣韻立即頓住腳步,想說一句“不是我”,可是她並沒有問啊。她只是仇恨地望着他。生怕自己的人錯手傷了她,一再下令所有人退撤,一退再退,站成了兩個陣營。千百人站在他的身後,只留她姐弟二人孤零零站在對面,彷彿站在世界兩個盡頭。
他說:“你別怕……你過來,我有話對你說……”
想直接喚一聲“阿苦”,卻怎麼也喚不出來,因爲覺得自己不配。一低頭髮現伸出去的手裡握着一柄鮮血淋漓的劍,劍尖直指着她,突然發覺百口莫辯。
“弟弟,別哭。”薄媚眼睛看着慕廣韻,卻對懷裡顫抖的孩子說,那般決絕,“我們是薄家子孫,今日與江山共存亡,誓死保衛家國。站到姐姐身後,不要哭,不要怕,最嚴重,不過一死。爹孃在那邊等着我們,所以,沒有什麼可怕。”
說完站起身,護在薄珏身前,夜色籠罩下,她染血的深衣已看不出原本顏色。她毅然舉劍相向:“無恥狂徒!叛臣賊子!你還沒有佔領皇宮,只要有我一口氣在,誰都休想動我薄野的天下!誰要是想謀朝篡位,先殺了我薄媚再說!”
“我不要你的天下,”慕廣韻苦笑,“我來是想告訴你一句話……我是伶倫。”
“那又如何?”
“你記不記得?”
“記不記得,還重要嗎?”
是不重要了。如果說之前還重要,那麼現在真是一點都不重要了。
“慕廣韻,”她說,“來吧,今日我與你,決一死戰!”
他苦笑着搖頭,說:“我不。”
“殺了我,就能得到你夢寐以求的一切。怎麼猶豫了?”
慕廣韻握了握拳,轉身:“退兵。”
“君上!”“廣韻!”
“退兵!”
孟寒非不服,果斷喝止聽命退撤的士兵,朗聲道:“將士們,君上糊塗,我們不能糊塗!勝利在即,豈能眼睜睜看它擦肩而過!斬草不除根,後患無窮!給我上!殺了亡國公子和公主!”
“我看誰敢!”慕廣韻重新拔劍,厲聲一呼。慕、孟兩人轉眼對立,各自都在對方眼中看到了癡狂瘋魔,如火如荼。
在場衆人頓時沒了主意,一陣騷亂。漸漸的,一半人追隨孟寒非,一半人追隨慕廣韻。他們開始,自相殘殺。
他下令忠心死士層層擋住進攻,務必將殺紅了眼的孟寒非逼出宮門,自己則橫劍護在薄媚身前。
雪越下越大,一落下來就被踩成了骯髒污泥。時間過去許久許久,久到連近在咫尺的廝殺聲都變得虛無縹緲。
“慕廣韻——”薄媚突然在身後喚他,伴着“撲通”一聲輕響。
他匆匆回身,見她劍杵進雪中,單膝跪倒在地,身上地上都是血,早已不堪重負。
她緩緩擡起頭來,兩行鮮紅的血淚,奔涌不休。風霜打她眉目,刻畫得如彼清晰……她向他伸出手,虛弱地喚他:“慕廣韻……”
“我在。”他棄劍上前,短短几步路,卻感覺步履維艱……怎麼總也走不到!
終於走到了,他一把將她擁入懷中,拼命溫暖她冰冷的身體:“別怕,我在——”
“噗——”一聲,驚了他的耳膜。
胸口隱隱作痛,有穿堂風呼嘯而過。他退了一退,更痛了。他沒有低頭,而是看着她臉上鮮紅淚痕,用拇指輕輕爲她擦拭,笑說:“你瞧,證據確鑿,還說不是……”
薄媚偏頭躲過,拔出沒入他胸膛的短劍,再一次深深刺入。
……
他記得自己至始至終抱着她,不曾鬆手。因爲一鬆手,怕就留不住了。夢裡熟悉的聲音響起——我來還你這刻骨銘心的一劍。
原來是這樣啊。
他想,這下好了,折磨他多年的夢終於應驗了,再也不用擔驚受怕了。
這一次睡去,該能夠好夢。
大雪紛紛,他看到遠處一座搖搖欲墜的高臺,戰火中斷了一條腿,歪倒傾斜。上面隱約亮着燈。仔細看時,那影影綽綽的不是燈,是天上星光。
耳側喧囂漸遠,空氣裡迴盪着一曲清泠絃音。
突然想起這高臺正是當年薄媚作爲薄媚第一次彈《秋水》的地方,一襲清霜似的白衣,美得讓人心驚。
原來心裡一直將那一幕記得如此清晰。還假裝視而不見。
他在她耳邊說:“薄媚,你聽,望穿秋水啊……”
(第二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