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公主殿下親自來爲我上藥?真是榮幸之至。”
“……呃不是的,”薄媚走去將藥盤放在石案上,又退開幾步保持距離,眼睛始終不敢瞟他的身體……不過還是沒忍住瞟了兩眼,瞬間臉紅得要死,“那什麼,我只是順路……是夢寐……哎?夢寐沒來你這裡?”
“沒有。”慕廣韻故意側身,皺眉去撫自己肩上的新傷,“嘶”一聲,挑眼看她,“這……是讓我自己上藥嗎?”
“夠不到是麼?”薄媚又退幾步,“來來來,你們幾個,愣着做什麼?快給公子上藥。”
“都退下。”慕廣韻卻淡聲揮退了所有侍女,笑道,“她們下手沒輕沒重,怎能碰我的身體?”
“那我幫你去把夢寐找來?”
慕廣韻看她一陣,不再爲難,披衣起身,卻不繫衣襟,薄媚看到,他胸口也有一道傷疤,想來是當年延俊那一劍,險些致他喪命。
“你在等什麼?”
“啊?”薄媚回過神來,卻不知他問的什麼,“我……不會上藥。”
“不是問這個。”
“……”薄媚想一想,“哦,我在等汛期過去。不是說這個季節渡河危險麼,我等風平浪靜了,渡河去於役國,尋一位會彈琴的世外高人……”
其實也不是問這個。慕廣韻沒再說話,仍看着她,滿目難辨的晦澀。突然笑了:“聽說你在軒丘復興禮樂?還當了什麼……了不起的大司樂?”
“哦,是啊,年前的事情了。”
“玩得開心嗎?”
“……怎麼是玩呢?禮樂是件很正經的事情。”
“哦?你們樂邑烏煙瘴氣也就算了,何必要來禍害蒼慕?聲色犬馬,渙散民心。所以,你是故意的麼?”
“你怎會這樣想?”薄媚蹙眉。原以爲蒼慕有了禮樂制度,他會是第一個感到欣慰之人,因爲他也是精通喜愛樂律的,可萬沒想到,他竟然這樣加以譏誚。當下怒氣上衝,薄媚冷笑道:“要說聲色犬馬,公子可是更勝一籌吧?鎮日紙醉金迷,有什麼資格評斷我做的事情?”其實心裡的失望的,對眼前這個人感到失望。他竟鄙夷禮樂,鄙夷自己視爲珍寶的事業。
“哦,也是啊。”慕廣韻聳聳肩,一臉的無所謂,“可是我墮落的是一己之身,你墮落的卻是一個國家。”
“你認爲禮樂是墮落?”
“食古不化,勞民傷財,不是墮落是什麼?”
“你……”薄媚語塞,“你既然覺得音樂無用,爲何又酷愛彈琴?”
“彈琴悅己,何樂不爲?”慕廣韻擡手製止薄媚接下來的話,笑說,“好了,到此爲止,道不同,不必相爭。”
薄媚憤懣。頓了片刻,才又開口:“我只問你,南淵國廢世子是不是正流亡白歌?”
慕廣韻挑眉:“正是。公主消息倒很靈通嘛。”
“何苦意氣用事?萬一又挑起兩國戰爭,你打算如何?”
“如何麼?”慕廣韻聽到院門外匆匆腳步聲,一邊款款合攏衣襟,繫上襟帶,一邊踱至榻前,“當然是迎戰。”
“大事不好了,大事不好了廣韻兄!”一名男子急衝衝闖進門來,錦衣華服,相貌平庸,面帶慌張,一頭大汗。看到薄媚愣了愣,看到慕廣韻半敞的衣襟又愣了愣,支吾道:“這、這是……我來的不是時候?”
隨後進來的夢寐摟住男子手臂,柔柔笑說:“阿眄,這位是廣韻公子的夫人,你還沒見過吧?”
阿眄?莫不是南淵廢世子魏眄?薄媚不由得蹙眉打量。那人顯然也吃了一驚,愣愣看薄媚,眼中閃過震驚、意外,還有少許……傾慕?“早就聽說歲黓公主不是凡人,沒想到竟是個絕代佳麗……”
慕廣韻像是聽到了笑話,轉眼打量薄媚一圈,笑說:“眄兄謬讚了。”
“唉,不必謙虛。瞧尊夫人那別緻的眼妝,再瞧那別緻的額妝……實在是匠心獨運,別出心裁,大膽,大膽啊!我平生就喜歡與衆不同的人……天下美人何其多?看多了也是眼花繚亂,唯有這獨特的、唯一的,過目難忘……”
夢寐狠狠掐他手臂,掐得他跳腳,才嗔怒道:“阿眄阿眄,你是色心又起了麼?也不看看,人家是名花有主的,廣韻公子的結髮夫人,你休要動歪的念頭!一個兩個婢女可以送給你,夫人卻絕不是隨便送人的。”
“哎呀,我的寐寐,你又多心了不是?有彼美人,誰不動心?但是動心歸動心,我也只是誇讚誇讚罷了,又沒想怎樣。”又轉向慕廣韻,“莫說她是廣韻的夫人,便不是,我也不會怎樣。寐寐,我不再是從前三心二意的我了,一干妻妾裡,只有你,同我出生入死,不離不棄,你的情意,我怎會不知。我答應過你的,此生絕不負你,真的!你不信,我發誓——”
“我信。”夢寐笑着按下他的手,語氣是欣慰的,目光中卻有些細微的黯然,“我信的,你不必起誓。”
“寐寐……”那邊每叫一聲“寐寐”,薄媚的心就抖三抖,總忍不住想應一聲“哎”,“寐寐,你放心,等我復國以後,一定封你爲後!一生一世,永不相負!”
“好。”夢寐柔聲應着,卻自魏眄懷中擡起眼來,若有若無瞥向這邊,不知是看薄媚,還是慕廣韻。但只一瞬,便又垂下。
“伉儷情深,真是羨煞旁人。”慕廣韻只拍手淺笑,面上聲中均不見波瀾。
魏眄想起正事,又嚴肅起來:“廣韻兄,魏矇已正式向你我下戰書了,你看,如何是好?”
慕廣韻走過去,拍一拍他的肩膀,說:“眄兄不必擔心,有我在,有寒非在,一定護你周全。若他敢進犯,我們便一舉出擊,打回南淵,奪回屬於你的江山。”
“廣韻兄,”魏眄一臉感動,“真是連累你了,前日剛剛替我擋了一劍,就又勞你出兵相助。我真是……真是心下難安……”
“哪裡的話。當初若不是眄兄,我也不知能不能活到今日。”
“放心,你放心,我魏眄有恩必報!待我復國,便與蒼慕重修舊好,永不爲敵。並且……並且……一定會有所酬謝。”
“光說有什麼用,廣韻公子要真是助你我復國,那可是天大的恩情,怎麼感謝都不爲過。我們總該立契承諾,提前說好拿什麼來謝吧?”夢寐說,“不如……將臨近懷風舊河道的二十二城贈與蒼慕?反正那裡已被洪水沖毀,子民也盡數遷走了,正是一片荒地。不毛之地,還請廣韻公子不要嫌棄纔好。”
“這……”魏眄爲難。
慕廣韻道:“使不得使不得。我爲兄弟出戰,又不是爲獲取利益,怎可這般搶奪?”
“怎是搶奪?”魏眄擺手道,“寐寐說得對,我已欠你良多,命都是你三番五次救下來的,是該寫一個白紙黑字的契書來感謝了。這樣,我這就去拿世子印,若戰勝,二十二座城,便劃歸蒼慕境內。”
“哎眄兄不可……”慕廣韻拉他不住,已奔出門去。夢寐被留在了原地,看着魏眄離去,又轉回頭來淡淡看慕廣韻,臉上笑意由深變淺,又垂眼。
“哦我知道了我知道了……”薄媚在一旁枯站了良久,這才後知後覺開口,“原來你是公子眄的侍妾,而不是……”
夢寐看向她,挑眉笑了:“夫人才知道啊?我當然是公子眄的侍妾,不然你以爲是誰的?”
“……”薄媚語塞,下意識瞥一眼慕廣韻,他正一臉無知地望着她,似乎在等下文,只得硬着頭皮繼續,“啊沒什麼,就、就是不太知道他是哪個‘眄’字?”
夢寐噗嗤笑了,隔空寫了個大字:“哦,是這一個‘眄’,‘轉眄流精’的‘眄’。”
是了,這就對上號了。當日在軒丘就聽說,公子廣韻回國時帶了南淵廢世子的一名小妾,想必就是夢寐了。看來不是貪圖美色,而是爲友解困。天下人都誤會他了。又看慕廣韻一眼,不知怎的心裡驀然一鬆,才發覺原來自己一直是耿耿於懷的。
小心眼了不是。本來兩人也算不得夫妻了,還在意。一邊亂想一邊走,腳下險些被石子絆倒。有人扶住了她,還以爲是慕廣韻,一擡頭卻發覺是公玉侯王。不知何時來的。轉眼看到古柏參天,突然驚了一跳,脫口而出:“樹呢?這裡的樹呢?”
“喏,不是在哪兒麼?”公玉侯王指着古柏好笑道。
“不是,不是這株……這院中的白桐呢?誰砍了它?”薄媚有些驚惶,慕廣韻歪頭看她,不像是裝出來的,“這院中的白桐……是誰砍的?誰砍的!站出來!說了不可以砍啊!”
“是真的記性不好麼?”慕廣韻抱手輕笑,“這裡是白歌。”
“……嗯?”薄媚眨眨眼,打量四周,“哦對……是白歌,是白歌……”捂着頭離開。
又犯糊塗了,算算也快到了發病的日子。
第二日,南淵進犯,孟寒非迎戰。
第五日,戰事膠着,慕廣韻親自領兵出征。因爲前一日發病,薄媚很晚才醒來。醒來已經誤了慕廣韻出征的時辰,楚衣宮中空空如也,彷彿走路都帶着迴音。
薄媚追悔莫及,終於還是沒能攔住他。可是轉念一想,即便自己早些醒來,即便自己拼死去攔他,叫他不要出征,他也絕不會聽。徒勞罷了。
想來自己四年苦守蒼慕,無非是爲了避免戰爭。可是避了那頭,卻防不了這頭。眼下風雲亂世,她又何嘗不知。天下無處不戰,無一日不戰。可是戰爭,便意味着死亡,意味着有人要戰死沙場,有人要流離失所,有人要家破人亡,有人要獨守空閨。什麼時候,什麼時候,戰爭才能停止,死亡才能杜絕,百姓才能無憂……
慕廣韻此戰,雖是義戰,卻畢竟也是無情冷血的殺戮。南淵與白歌,千萬條生命,互相殺戮,血染修羅。
……可是到了現在,所有這些,都管不了了。眼下最揪心的,是慕廣韻能否安然歸來。
南淵舉國之力征討,迎戰的白歌卻只是一個小小的封地。就算兵力再強盛武器再精良,到底在數量上相差懸殊,若想以少勝多,並深入敵國奪取政權,這……簡直天方夜譚。
而慕廣韻事先並未知會軒丘自己將會武力支持魏眄復辟的事情,不僅如此,還將軒丘與此事的干係撇得乾乾淨淨,單純以白歌主人的身份庇護魏眄。薄媚真不知該說他什麼。他該不是一個意氣用事的人。莫非是因爲多年來與慕莊父子間有罅隙,不肯低頭?
他不肯低頭,薄媚卻不能坐視不管。雖知軒丘定會支援,可還是等不及坐不住,當即命人快馬加鞭回軒丘搬救兵。她再三叮囑信使,一定一定要上柱國大人親自來,此戰危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