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意中毒,以此誘敵,包抄敵軍。”玉辭沉聲答道,又道:“壇者,酒罈也,然其內,酒也、水也,非飲者不可知也;與之相較,井者,毒井也,然其內,有毒、無毒,亦不可知。”
穆遠會意,拱手道:“先生妙計,我們解了這毒,便是毫無作爲,南喬之人遲早也會知曉,倒不如趁機減損其兵力,也能爲以後攻破敵軍奠基。”
玉辭回了一禮,面上依舊是平靜異常,一旁的顧劼楓噤聲聽着,隱隱地察覺到,這個表面冷清非常的男子絕不一般。
幾日後。
去營五里,烏雲滿天,一羣鐵甲兵士皆是氣喘吁吁。
“停!一會子許是要下雨,我瞧着這邊林子密,不妨先留下一避,走了許久,也當歇歇,這兒前面還有口井,正好討口水喝!”袁奇帶着兵,忽而一揮手臂,叫停了軍隊的前行。
衆士兵齊聲‘諾’了,便有幾個兵拿了水桶上前打水,打好了水,便挨個人地給他們向水葫蘆之中灌水,這一隊兵士也是渴極累極,葫蘆裡又添了水,便迫不及待地張開口來往中灌去,便是那水四下溢出也是不加在意。
一會子,皆是飲足了水,便四下尋塊兒空地歇息,兵士們自是知道這林子不安生,故而哪怕是交談,也會壓低聲音。
忽而,只聽着人羣中傳出‘呃——’的一聲,便見一個兵士先是捂住腹部,復又捂住咽喉,隨即,便在地上嘔了起來,周遭人皆是一驚,幾個兵士衝上前去,卻見那兵士嘔了一會子,身形便開始劇烈地抽搐,再然後,便了無生機地倒在地上,只有那不由自主的抽搐還在繼續着。
那上前的兵士大驚,忙去探他的鼻息,袁奇在一旁低聲喝問:“怎麼回事?!”
“還活着,不知……”
還不待他說完,又有幾個士兵開始呻吟,人三三兩兩地倒下、嘔吐、抽搐。
“你們……”袁奇四下瞧着,面色甚是驚慌,忽而也捂了腹部,單膝跪在地上。
“將軍……”一旁的兵士抽搐着,見狀愈發驚慌。
“是……水……”
又過了一會兒,衆皆倒地,忽聽這叢林裡傳來了腳步聲,密密麻麻,想必人是不少。
“這羣愚蠢的北傾鐵殼!見了水,只顧着喝,都不要性命,哈哈哈,劉帥果真神機妙算,這一下子,藥倒了這麼多人!”一個人高體壯的大漢裡在隊伍前面,哈哈大笑,聲音震天。
“上去探探,死透了沒?”他一揮手,身邊的副官便匆忙跑上去,隨意選了幾個兵士探着鼻息,過了一會子,跑回來道:“回萬帥,大部分都沒了氣兒,只有少數幾個還斷斷續續有着,不過周身抽搐,不足爲懼。”
那被稱作‘萬帥’的男子頷首:“此地去我營數裡,地險林密,不宜久留,何況此毒乃是鉤吻,他們如此飲水,見閻王只是時間問題——事不宜遲,我們現在便動手,上!卸甲,取令牌!”
此令一出,衆位南喬兵士皆是飛身而前,向着這一地的‘屍身’動了手去。
這一大隊方都衝入那空地,便聽四下裡一聲嘹亮的‘殺——’
隨即,便見一旁的草叢密林裡,數位北傾兵士陡然躥出,向着中間包抄而來,而此時,躺在地上的兵士竟也躍起,或是從地上舉刀上刺,劈人胯下。
方纔那一聲‘殺——’,正是東風笑喊出來的。
此時她並未現出身來,而是匿身草叢間,伏在地面上,手裡架着一柄小型弩弓,閉了一隻眼睛細細地瞄準着……
那萬帥一愣,大吼一聲:“穩住!……”
可不待他說完,便聽‘梭——’的一聲,箭已出弦,竟是轉瞬間便刺入了他的胸膛。
‘唔!’那大漢悶哼一聲,一手捂着胸口踉蹌後退,另一手揮着刺北槍,擋開衝上來的北傾兵士,卻是不及穩下身形,便見一個鐵甲女將,紅纓如血,飛身向他劈來——
“回來了!他們回來了!”
時近傍晚,軍營外,一個蒼鷺弟子飛身奔回,叫着候在應忠德諸位醫者。
人們趕忙撩開簾子出了帳,外面,已然淅淅瀝瀝地降下了小雨。
只見蠶娘幾步跑上前去攙了袁奇帶進帳來,卻見他身上數出傷痕,鮮血流淌,一邊處理包紮,一邊急道:“這是怎麼回事,袁大哥?”
一旁,兵士們也陸續歸了營,醫者們忙碌起來,不難瞧出來,今日的情形不容樂觀,袁奇咬着牙:“本是按照計劃進行,包抄那萬姓副帥的全軍,可是往回撤軍的時候,許是那劉能察覺到了什麼,派人攔截,我們過了長門,便逢着了截擋,後而又化作了追兵,一則是對方帶了弓弩,從高處截射,二則是後面追兵緊隨……”
周遭人皆是咬了牙,顧劼楓忽道:“笑笑呢?她……”
“副帥她……讓我帶兵先走,她殿後……”
顧劼楓聞言,眉頭一擰,一步上前揪住袁奇的衣領:“袁奇,你還是不是個男人!你以爲她是個副帥,就能當那麼多事!她還是個小女孩!你……”
袁奇身子一垮:“……我,我本也不肯……可是……副帥她踹了我的馬腹……”
顧劼楓聞言,手臂一甩丟開他:“廢物!”一旁蠶娘趕忙扶住袁奇,而袁奇則咬脣低了頭。
顧劼楓立起身來扶了刀便往外走,也不顧那外面雨聲瑟瑟,一旁,玉辭處理好一個傷員,眸光一閃,並未做聲,只是站起身來,瞧向外面。
“劼楓,去不得。”穆遠咬了咬牙,擡手拽了顧劼楓的手臂。
顧劼楓固執地將手臂往外拔,拽不過來,便操起刀來要砍。
“你有沒有想過,她爲什麼會這麼做!”穆遠眼圈也紅了,大吼一聲,這是他未曾有過的失態,後面的蘭若著意等人,聽着他如此一吼,動作皆是一滯。
顧劼楓咬了牙別過頭去,眼圈已然紅了。
“她是怕敵軍知曉大營的地點,須知,敵軍總量,乃是數倍於我軍!”穆遠吼着,拽着他不放手,他穆遠又豈會不想救人,可又豈能爲了一人,讓全營陷入危機。
顧劼楓聞言狠狠咬了脣角,另一條手臂竟丟了刀捂住臉,聲音哽咽,卻是吼出來的:“我不能讓她再死一次了!不管她在乎的人是不是我!我不能幹等着她再死一次!”
“穆帥,我求你,讓我過去……我可以陪着她死……絕對不……”他忽而壓低了聲音,彷彿是要哭出來。
穆遠嘆口氣,別過臉去也說不出話來,只是依舊不撒手——他不能任由顧劼楓去犯傻。
張口正要說,卻忽而聽見營帳外,一人的笑聲分外爽朗,可這爽朗,卻又分明帶着幾絲顫抖:“誰……要再死一次了……”
衆人一愣,皆是驚得忘記了動彈,卻見營帳外,一個女子騎着一匹黑馬,一手執着血纓槍,一手牽着繮繩,彷彿還拿着什麼黑乎乎的東西,她的鐵甲上盡是血水,肩頭插着兩支箭,周身傷痕累累,她的身影搖搖曳曳,晃晃悠悠,她的身後,還有幾騎,也是狼狽不堪地跟上前來。
東風笑回頭一望,苦笑,本是三十人隨她殿後,最終逃回的,竟只有約摸十人。
看着那邊的穆遠和顧劼楓依舊瞪大眼睛瞧着她,一揚脣角,笑意裡帶着驕傲:
“他們、沒……跟上來……”
說着,身形一晃,竟往馬下栽了去。
她迷迷糊糊閉了眼,那一轉念,只覺得若真是要死,堂堂副帥,跌下馬摔死也是太過丟人;又一想,也罷,畢竟,是死在了自己的營中。
卻是被人一把抱住,那人的懷抱熟悉又溫暖。
一綹長髮在她面前晃悠着,她揚了脣角,伏在他懷裡,低低地叫了一聲:“美人兒……”說罷竟還側過頭去,嗅着他懷裡的味道,探出舌頭來舔着他的發。
這一瞬間,她忽然意識到她是自私的。
分明給不了他承諾,卻這麼想陪着他,不想離開他。
玉辭顰了顰眉,兩條手臂緊緊抱着她,他知道她沒有什麼力氣了,如今她幾乎是將全部的重量,都交予他承載——可惜,飄飄搖搖的依舊是輕的。
他今日一襲白衣宛若仙人,她則是鐵甲染血,分外狼狽,她想着,如今她周身是血,怕是蹭了他一身,任由他摟着,低聲道:“美人兒……弄髒你、衣服了……”
玉辭聞言心下一酸,側過頭去,用面頰貼着她的額頭,她身上的血,都是她的血嗎……
不敢再多加猶豫滯留,他抱着她轉過身去,往營帳處走。
後面的人這纔回過神來,醫者和幾位軍官都涌了上來,帳中也備好了位置,有的看護,有的跑到後面去照料那幾位弟兄,好不忙亂。
東風笑卻忽而一笑,伸出左手來,用力一拋,只見兩團毛球飛出,在地上咕嚕了幾圈才停穩,細看來,竟是兩顆頭顱——皆是瞪大了眼睛,張着口,頭髮蓬亂,青筋凸起,真真是死不瞑目一般,嚇得月婉和蠶娘一衆皆是後縮了幾步。
穆遠一愣,蹲下身便去拾,卻聽東風笑道:“一個是、萬姓的副帥…一個、是裴姓……的都尉……”
穆遠眼圈一紅,正欲開口說話,卻聽‘噹啷’一聲,血纓槍,也落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