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叢將軍,久仰大名。”東風笑一揚脣,回過身來瞧着叢健,那一對眸子美則美矣,卻帶着三分邪氣,狡黠得如同一隻狐狸。
叢健定神瞧着她,嚥了口氣——分明是句恭維話,不知爲何,打她口中說出,九曲十八彎,竟讓人背後發涼。
“叢將軍真真是身正不怕影子歪,此番言論,言於朝堂之上,當真是也不怕他人嚼舌根,說不是。”
“不知郡主從何說起。”
“在場都非癡傻之人,此番南喬之人欺凌我北傾國土子民,甚至攻佔罄都,留下一片破敗,如今雖已退兵,卻毫無講和之意,反是依舊賊心不死,頻頻騷擾於我邊疆——如此,若是我北傾先欲講和,便是忍氣吞聲,丟棄國格,明白了是說明自身國力貧弱,懟不過對方,那歲幣物帛,自然也須得我國交給南喬——將軍這般急切着講和,難免讓人誤會,將軍是上趕着給人割地賠款。”
東風笑眸光似箭,最後一句話講出時,脣若染血,呼氣如冰,竟硬生生將叢健嚇得一個激靈。
東風笑瞧見叢健面有膽怯,也道是自己所料不錯——叢健並非是無用之人,之前之所以與南喬對戰時狼狽如此,恐怕是因爲私底下有所交易。
“郡主此言,怕是有失謹慎了,叢某雖不才,可好歹也是朝廷命官,破甲主帥,豈能平白無故,受此冤枉!”叢健一咬牙,冷聲道。
東風笑卻笑得如沐春風:“叢將軍多想了,不過小女言下之意,不過是覺得將軍此言有可乘之機,怕給旁人想歪了去,只是提醒一二罷了,將軍既是如此說,如此想,真真是小女唐突了。”
叢健聞言,暗自攥了拳,這女子的話語如刀似劍,字字襲人,淺笑盈盈間危機處處,讓他也不由得心悸,他噤聲了片刻,忽而心平氣和道:“郡主言下之意,怕是以爲緩兵求和之計不妥,怕是郡主久居世外,不瞭解如今的兵力如何,國家、百姓又是如何,也是叢某言語不當,未能讓郡主瞭解全局。”
此言全不見咄咄逼人之勢,可一字一句,皆將東風笑置於‘不諳世事的郡主’之地,恰恰暗合瞭如今東風笑的‘身份’,算是強令她無話可說,東風笑聞言,心中不由得冷笑。
——叢健若是能將這番口舌上的本事用在領兵打仗上,恐怕陛下便不必‘北狩’了。
“叢將軍真乃大人有大量,不過,小女子一路趕來,對路上的情況已有了些瞭解,來到此處,又同陛下、太子殿下、穆帥等人交談了一二,也算是對全局有了個粗略的瞭解,不過關於叢帥的觀點,小女子尚有幾處不明。”東風笑輕輕挑起了秀眉,笑道。
“郡主且說,末將洗耳恭聽。”叢健俯首道,看似萬分恭敬。
“依叢帥看來,如今可是國內民生凋敝,國家困難,經不起戰爭?”
“不錯。”
“小女不明,此番出兵,便是我北傾出兵南喬,不允南喬蠻人再踏上我北傾土地,以此,北傾非是戰場,而南喬也更難攻入我國,我北傾的國土便更有保障;若是毫無動作,而南喬的損傷不及我國,恢復也快,則難免哪一日再次踐踏我國土,孰輕孰重,孰優孰劣,叢帥難道想不分明?”東風笑一凜眉。
她知道,機敏如他,早就想到了這一點,只是尚且有其他原因,故而固執己見。
“郡主此言……不錯,不過,末將言下之意,並非是毫無動作,坐以待斃,而是求和,只要講了和,那南喬若是再行侵略,便是失了道義,如此,也可讓我國得些許安寧。”
東風笑聞言,側過頭去掃他一眼:“叢將軍所言極是,當真是‘些許’安寧,南喬受損本就比我北傾要小,如今我們還要倒貼上去,給人家交歲幣補給,讓他們用着我們的錢財,恢復得越來越快,而我們的百姓呢?恐怕會因爲這合約而飽受壓榨,苦不堪言!道義不錯,可是小女斗膽一問,南喬此番侵我北傾,難道就有個合適的由頭?難道就有道義?”
叢健聞言一愣,瞧見她眸光如劍,而那過去的事實又是不容歪曲,只得木然搖頭。
“那叢將軍從哪裡來的信心,此番簽了合約,南蠻之人便會爲了道義而履行?!試想若是南喬恢復了元氣,以疾火之勢再度來襲,請問叢將軍可還有機會朝着他們伸張‘道義’二字?”東風笑瞧見他無言,更進一步。
“這……他們難道不怕、後世人說起時……”叢健一蹙眉,便要開口而辯。
“後世?已經消失的事物是沒有發言權的,所有的東西都掌握在活着的勝利者手中,無論那勝利者如何歪曲事實,都鮮有人質疑,此番道理,叢將軍怕是清楚得很,今日怎的就忘了呢?”東風笑眯了眯眼,不容他多說。
叢帥一個激靈,心道這丫頭正是藉着他‘以東風笑已死誣其叛國’的事情來說事,可是這一來一去的緊密咬合偏就讓他無話可說。
他張了張口,復又閉合了去,終究是一番沉默。
“朕聽着,笑笑丫頭說得極是。”龍位之上,皇上眉開眼笑。
羣臣聞言,皆是一驚——倒不僅僅是因爲皇上的讚許,單是這‘笑笑丫頭’的一聲稱呼,就滿是皇上對這‘牧笑’的信任和偏愛。
“陛下謬讚了,笑笑不過是信口而言。”東風笑回過頭去,拱手稱謝。
那邊,叢健也不是癡人,當即‘噗通’一聲跪在地面上,高大的身形匍匐着,在地上成了一團,瞧上去可笑又可憐:“陛下,叢某無能,許是對時局瞧得不分明,如今這番,還是心憂民情,只盼陛下三思……叢某素來話語直率,沒個分寸,還望陛下、郡主莫怪。”
此言一出,倒顯得他是赤膽忠心的賢臣,屢屢進言不成,只能在這裡揮淚啼泣一般。
皇上一言未發,心裡依舊惦記着叢健暗中留的那幾手,自然是不會吃他這一套。
東風笑挑挑眉,笑道:“叢將軍此言,倒是讓小女子惶恐了。想來陛下寬厚仁愛,勢必不會因口舌之事怪罪將軍,畢竟將軍戰功赫赫,當時將才,何況,小女這些日子瞧見了陛下,陛下說起前些日子將軍護衛陛下北狩一事,對將軍也是讚不絕口的。昨日陛下也說起來,若是大軍南征,將軍便請依舊留在宮中護衛陛下,他也好安心。”
叢健聞言一愣,此言一出他推拖不得,卻是真真入了圈套了!
若是真真入了宮去,便是人爲刀俎,我爲魚肉!
臺上,皇上也笑道:“笑笑丫頭真真是精細,這一說,朕也想起來了,不錯,叢將軍既是無意南征,不妨便留在宮中陪着朕,朕也安心。將軍也不必多加推辭了,這樣,不如今日下了朝便留在宮裡,也不必回去了,若是想念夫人兒女,朕自會安排着你們一家相見。”
此言一出,重臣譁然。
“能得陛下賞識,實乃大幸!”
“將軍真真是幸運,我等若能得此良機……”
“恭喜將軍!”
“陛下真乃寬厚之君啊!”
……
一旁,溜鬚拍馬之輩已然開始了吹捧。
叢健卻始終一言不發,末了,終於緩緩地扣了一個頭:“陛下寬厚仁愛,不計前嫌,微臣感激不盡,微臣……遵旨。”
在明眼人心中,這‘藏纓郡主’初次出場,便乾脆利落地套住了這個老奸巨猾的狐狸。
“笑笑丫頭,此番朕雖是允許你前往軍營,也允許你繼續做你的副將,但命令也已經下達給穆帥了,你儘量少上戰場,那等危險的任務,也少去做,這是旨意。”紫宸殿裡,皇上坐在桌案旁,忽而擡起眼來瞧着東風笑。
東風笑一愣:“陛下,征戰沙場,乃是職責所在,萬死不辭,豈能……”
“你不僅僅是個將士。”皇上的眸光一沉,低聲道。
“陛下,縱使如今是郡主,也應當爲國盡忠,而不是縮在後面畏首畏尾,若是如此,笑笑便也沒有顏面上沙場了,懇請……”
“你不必多說,戰場朕是去過的,知道那是怎麼個情況;如今這個要求,與你郡主的地位也是無關,你若是有個三長兩短,朕……也不知如何向你母親交代了。”皇上說着,說道最後一句,聲音很低。
東風笑一愣,硬生生噤了口,忽而動了動脣,她想要告訴陛下,母親同父親在古月封了山,已經不會再出山了,便是她,也是回不去的了,故而,恐怕說不上‘交代’二字了。
可是看了看陛下緊鎖的眉頭,終究是硬生生嚥下了話來。
而皇上又豈會不知道,自己自小疼愛的妹妹,已經不可能再回來了,她會留在那古月山中相夫教子,而她之所以會離開,同他也脫不開干係,若是當初的他能夠強硬一些,也許……
也許她就不會被逼着嫁給那等潑皮,而東風軒也就沒有機會站出來,沒有機會帶着她離開……
“還有,笑笑丫頭,以後,你若見到你母親,替朕說一聲,朕……想她了,她若有空,這皇宮,依舊是她的家,回來看看我,看看太后……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