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8 朝露宮(二)
不到片刻,茶香嫋嫋。
熱騰騰的清新的茶香,漸漸舒緩了人情緒。
慶隆帝龍軀放鬆了些,慵懶地靠在厚厚的軟枕上,雙目微合,似乎是在放空不想,又像是在出神。
“朕聽說,你姐姐回京了……你不知道?”慶隆帝緩緩開口問道。
陳貴嬪雙手微頓,玉手芊芊捧了一盞茶到慶隆帝手邊,長長的睫毛垂下來,嬌美無暇的面頰上露出些黯然,道:“皇后娘娘告訴臣妾了,臣妾才知道……”
她聲音輕柔的如何一根輕羽,就連那其中的哀傷也成了輕愁,並不沉重,卻讓人怎麼也無法忽略了。
“……皇上也知道,父親一向都恪守臣道,輕易不肯與臣妾親近來往,臣妾身在朝露宮,也……”她一個貴嬪娘娘,身份自然也是尊貴的,也是有權利偶爾召命婦進宮來的。但陳貴嬪卻很少動用這個權利,待在朝露宮很是安分守己,既不招惹是非,也不胡亂打聽,也因此與其他貴人相處的不錯,更別提干涉朝堂外事了。
也因此有人猜測她大約因爲是庶女的緣故在家中不受待見,但不管爲了什麼,她與陳家的聯繫很少很少,這一點,誰都無法否認。
“還是皇后娘娘聽說了陳家爲姑爺和族人新科進士擺宴慶賀,很是熱鬧,廖家也送了禮……皇后娘娘纔在說閒話的時候問了臣妾,有沒有備下禮物送出去……”
皇后掌後(宮事,怎麼不知道妃嬪有沒有向外給出賞賜。
“臣妾知道娘娘是好意……但姐姐回京,姐夫高中,這樣的大喜事。臣妾反而成了外人……”陳貴嬪說到此處,神色之間已經是十分黯然,聲音也輕的像是聽不見似的,道:“臣妾知曉的時候,陳家的宴席都散了……臣妾如今心中也拿不定主意,這賀禮要不要送,該怎麼送?”
她擡起頭。看向了慶隆帝。很快又垂了目,像是難過極了。
被孃家人這麼排斥,連這樣的大喜之事都不肯告知一聲。換做是誰,誰都要難過。而更難得的是,被如此對待,她也不過是黯然難過而已。並不憤懣怨恨。這麼說來,她的品質。極爲難得了。
慶隆帝端起手邊的茶盞,將其中碧綠的清湯緩緩飲盡。茶很不錯,他的臉色似乎也因此和煦了許多。
“陳公雖方正嚴肅,但那也的確是你的嫡姐……朕已命人備下些禮物。替你送了出去。皇后那裡,若是再問,你便謹慎回答吧。”慶隆帝緩聲道。
陳貴嬪聞言。嬌柔的面龐上,黯然之色褪去。露出一個如同鮮花初綻般的笑容來:“臣妾多謝皇上。”
她淺藏着歡喜,給慶隆帝斟了一杯茶,笑着問道:“不知皇上替臣妾都準備了些什麼?皇上能告訴臣妾嗎?姐姐從前,最喜歡各種玉石打磨的小玩意兒,本來一套巴掌大的玉石小桌椅並不值什麼的,但姐姐總是喜歡的很……父親當年還說,姐姐喜歡的都是小孩子的玩具,不肯長大呢……”
陳貴嬪說着閒話,眉宇之間的歡喜和懷念掩飾不住。說着說着,她的臉色又再次黯淡下來,道:“……聽說,姐姐和姐夫相處的很好,一雙兒女也是十分可愛……”
她遲疑着,怯怯地打量着慶隆帝的臉色。
慶隆帝眉心皺了皺,臉色陰沉下來,又很快恢復了平靜,彷彿有些出神。
他想到今日見她。
玉青色的長長褙子,珍珠白沒有半點妝飾的中衣,烏青色的髮髻,彆着一個白玉的梳篦……哦,還有那滴露狀的白玉丁香耳環,偶爾輕輕的搖曳着,將她的面龐襯得那樣的白,又那樣的冷,冷的讓他想要靠近的腳步都不由止住了。
還有那一塊黑紗。
她是那樣的美,似乎不過是普通極了的遮額黑紗也給她添了許多的說不出的光彩,只會讓人看了覺得別緻好看,絲毫不會覺得那是遮瑕之物。
但慶隆帝清楚地知道,那是遮瑕之物。
當年,他親眼看到了陳君怡那一道長長的暗紅色的傷疤,也親耳聽到御醫說,縱然有再好的藥,也無法阻止她額角留下痕跡。
慶隆帝心中不禁生出了悶悶的痛楚,原本堅定的腳步,再也走不過去。
他不知道該如何開口,來傾述他這些年的心中藏着的那些柔軟的惦念。他想告訴她,他從來都沒有忘記她,他想告訴她,他當年依舊沒有娶權臣之女,是因爲他想要讓她明白,他當年是真的心儀她,而不是爲了陳家的權勢人脈……
但他開不了口。
她冷冷淡淡地站在那裡,冷冷淡淡地注視着他,不曾開口。
她的眼神,讓他覺得心痛難抑……所以想要述說的,再也開不了口。
最後只能問她:“他待你可好?”
“極好。”
他聽到她這樣回答,沒有半分的掩飾和猶豫。
他再次無法發聲。
良久,良久。
“當年……”
他甚至都沒有想要說什麼,只爲打破這令他難受極了的沉默,纔再次開了口……卻沒想到,她卻是向他襝衽行禮,冷冷淡淡地道:“皇上,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可追憶可忘卻,卻不值得重涉復回……祝皇上千秋萬代,成就一世明君。君怡……告退。”
她離開了,他甚至都開不及挽留。
他真的很想拉住她,不讓她離開……但他卻知道,那樣,只是對她的褻瀆和羞辱。
她離開了……
慶隆帝收回思緒,看向陳貴嬪,問道:“你想說什麼?”
陳貴嬪笑意溫柔,道:“臣妾很羨慕姐姐,已經有了兩個可愛的孩子……不像臣妾,唯一一個有孕,臣妾卻沒有福氣……”她的神態之中,流出了羨慕和嚮往,一隻手無意識地放在了腰間小腹上。
“皇上可知道,臣妾爲何明明已經不年輕了,卻總是喜愛打扮的很粉嫩?”陳貴嬪低下頭,有些黯然,有些許自嘲,道:“臣妾只是想要欺騙自己,欺騙自己說,自己還年輕,孩子總會來的,不必着急罷了……”
聲音到了最後,已經低不可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