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依然端坐在照夜玉獅子上,只是看向城牆上的目光越來越迷惑,隨着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他眼神中的迷惑之意漸漸的被憤怒所取代。〖 〗因爲憤怒,他握着馬鞭的手越來越用力,手背上的青筋一條一條凸顯出來顯得格外猙獰。他的眼神變得凌厲,或許是因爲怒極,嘴角上反而勾起了一抹笑意,只是那笑意冷的就好像天山上萬年不化的寒冰。
城牆上的某人似乎是察覺到了他眼神中變化,臉色隨即變得痛苦起來。隔着這麼遠她自然無法看到李世民的表情,但她卻似乎能清晰的感受到李世民的心情一般。只是她依然沒有動,或許是因爲風太寒冷了些,所以她的肩膀微微顫抖起來。
李世民的視線逐漸放棄盯着城牆上某處,而是將注意力放在獨孤懷恩身上。
帶着李世民身邊三十名精銳衛士的獨孤懷恩嘴裡叼着橫刀,動作迅疾的順着雲梯爬上了玄武門。此時登上城牆的叛軍已經有三十幾個人,他們結正了一個圓陣,肩膀挨着肩膀守護着身後的兩架雲梯。
已經死了這麼多人才好不容易在城牆上站住這麼一小片區域,如果他們退縮的話那麼之前戰沒的同袍也就全都白死了。而叛軍士兵的每一個人都知道自己今後的人生全在今天來決定,如果敗了他們都將墜入地獄經歷萬劫而不復。這個時候他們都已經發了狠,一個個如同露出了獠牙的野狼一般,將衝過來的守軍一個接着一個砍翻在地。
獨孤懷恩登上城牆,將嘴裡的橫刀取下來掃視了一眼,立刻就看到左側有一員朝廷大將帶着數十名精銳甲士朝着這邊衝了過來。獨孤懷恩不認識那人,但從那人一身的殺意和彪悍氣息就知道此人不簡單,只有經歷百戰而不死的人才有那種濃烈到化不開的殺氣。
“秦王在看着咱們!”
獨孤懷恩喊道:“秦王勝則你我皆是大功之臣,秦王若敗你我都死無葬身之地。弟兄們,爲了家中老孃阿爺拼了!守住這裡,後面的兄弟們就能上來更多人,只要拿下玄武門後面就是太極宮!”
後面的話他無需再說的明白,城牆上的叛軍誰都知道攻入太極宮意味着什麼。
李世民爲了牽制太極宮佈置的兵力,也爲了太極宮中那個高坐在龍椅上的人不會離開宮殿,所以分了一大半人馬繞向南面攻打皇城,一旦皇城攻破非但堵住了皇帝的退路,也能形成前後夾擊之勢。在敗勢中尋求勝機,他知道該如何做。
玄武門地域太狹小了些,數萬大軍根本就列不開陣勢。與其將兵力一點點都在這裡耗盡,不如拼一把將皇城攻破。皇城若破順着承天門就成直接殺入太極宮,這樣一來太極宮中的守軍也就不得不分兵以抗。
雖然做出了這樣的安排,但李世民卻深知自己的父親絕不會逃走。如果換了自己坐在那個位子上的話,也絕不會逃。
因爲在李世民看來,這個世界上所有人的尊嚴加在一起也不如皇帝一個人的尊嚴。他雖然不是在李淵身邊長大的,但他卻覺着自己是最瞭解父親的人。李淵的子女中,他確信自己和李淵是最相似的那個。因爲相似,所以他知道李淵是如何打算的。
他看着獨孤懷恩登上了城牆,臉色變得稍微緩和下來一些。
屈突通指揮着弓箭手還在不斷的策應着登上城牆的同袍,但是玄武門上的守軍同樣不缺弓箭手,箭雨激盪中,兩邊的士兵一層一層的死去。城牆上的地域更狹小,所以戰死的士兵屍體來不及運下去的都被當做投石推了下去。這一刻莫說人命不值錢,便是屍體都賤如野草。
看到有機會突破防禦的殷開山引兵猛攻另一側,爲獨孤懷恩分擔壓力。
每個人都知道必須拼盡權利,不爲功名利祿只爲了活着。
恰在此時,李世民忽然發現在自己隊伍一側站着幾個人,爲首的是一個穿着四品文官服飾的老者,在他身邊站着幾個戰戰兢兢被嚇白了臉的護衛。那幾個人被十幾個叛軍士兵看押着,兵器已經被繳了過來。可不知道爲什麼,那老者竟是絲毫都不害怕一般。
“宇文愷?”
李世民微微皺眉,他知道宇文愷正在督造永安宮,這人在建築上的本事算得上天下無雙,恰在李淵想要修建新皇宮的時候他到了長安不得不說是皇帝的好運氣。
“把那幾個人帶過來。”
李世民指了指宇文愷說道。
幾個親衛連忙過去,將宇文愷和已經嚇壞了的幾個護衛帶了過來。
“見過秦王。”
宇文愷似乎一點也不害怕,行了一禮後便站直了身子。李世民看着這個今日顯得很落魄的老者,笑了笑問道:“你一個督造永安宮的大匠不好好去監工,跑來這裡做什麼?難道你也想上陣殺人奪功名?”
宇文愷苦笑着搖了搖頭道:“我只是來不及跑而已。”
李世民竟是還有心情哈哈大笑,覺着這老頭是個有意思的妙人,又看到宇文愷幾個手下擡着的東西問道:“那是什麼?”
“圖卷”
“什麼圖卷?”
李世民的視線重新回到獨孤懷恩那邊,只是隨口問了一句。
宇文愷俯身將最大的那張圖卷拿起來,足有三米長,兩個人拉着在李世民面前呈現出來。李世民下意識的看了一眼,本不在意的眼神卻立刻被吸引住。
“這是什麼?”
李世民難掩震撼的問道。
“這是我用了數月才繪製出來的宮殿全圖,本來是要呈遞給陛下過目的。”
看着那繪於紙上依然難掩恢弘之氣的宮殿,李世民心有所感的問道:“這就是永安宮?”
宇文愷點了點頭道:“這不是陛下要建的永安宮,而是我理想中的永安宮。”
李世民嗯了一聲,若有所思道:“永安這兩個字配不上這恢弘的宮殿,大唐威震四方,明正天下,永安這兩個字太小氣了些,應該換一個。”
“可惜……”
宇文愷嘆道:“陛下還來不及看到就要毀於兵禍,爲了繪製此圖我已心力交瘁,只怕再也繪製不出來另一份,不管是什麼宮都不可能再建起來。”
“這是瑰寶,孤不會讓它毀了。”
沉思了一會兒,李世民忽然俯下身子用極低的聲音對宇文愷道:“孤會派人護着這些圖卷,若是……孤敗了,你將這圖卷呈遞給父皇的時候,記得勸諫說永安宮這名字屬實不好,不能彰顯我大唐之威儀……孤以爲,大明宮三個字更適合它!”
宇文愷一怔,若有所思的喃喃重複了一遍:“大明宮!”
……
……
獨孤懷恩一刀將一個守軍的半邊肩膀卸了下去,擡腳將那屍首踹開後抹了一把臉上的血,他回頭看了一眼後面的同袍正在奮力登城,嘴角挑了挑吼道:“只需上來三百精兵,咱們就能將這城門奪了!秦王殿下說,今日登城之人皆升別將,封縣男!”
“殺過去啊!”
也不知道是誰喊了一聲,叛軍們如同打了雞血一般瘋狂的往前頂了出去。守城的士兵雖然遠多於登城的叛軍,竟是被壓得連連後退。
“廢物!”
李建成憤怒的罵了一句,看到定彥平帶着數十東宮精銳甲士竟是不能將那些叛軍殺退眼神中的寒意越來越濃:“夏逢春,你去將那叛將誅了!”
“喏!”
守在李建成身邊的夏逢春應了一聲,他善用一柄兩米多長的斬馬刀,怕誤傷了太子之前一直未用,此時得了軍令立刻將那斬馬刀從親兵手裡接了過來,也不招呼其他人闊步朝着獨孤懷恩所在走了過去。
定彥平本是隋朝大將,善用雙槍,曾經在大隋統一天下的戰爭中屢立戰功,他手中雙槍出神入化少有人敵。羅藝年少時初從軍便在他麾下,後來才被楊素看重帶到塞北殺敵。以青年時羅藝之勇也不是定彥平的對手,可見此人的武藝有多強。可歲月不饒人,他雖然看起來身材魁梧高大如四十歲壯漢一般,但卻已經是七旬老人了,氣力不足無法久戰。
他帶着數十東宮精銳衝殺了一陣,雙槍如毒龍般戳死十三人,奈何體力不支終究不復年輕時勇武,連衝數次也沒有將叛軍壓退。
就在他以雙槍支撐着身子打算歇一口氣的時候,叛軍那個瘋子一樣的將軍竟是帶着人筆直的朝他衝了過來。一邊殺人那叛將一邊嘶吼道:“對面那老賊過來受死!”
定彥平雖然年邁,但怎麼能受得了如此侮辱?他怒吼一聲,挺雙槍殺向獨孤懷恩。
兩個人快速接近對方,攔在他們兩個身前的人都被放翻在地。各自殺出一條血路之後終於直面彼此,定彥平惱於獨孤懷恩那聲老賊,一槍戳向獨孤懷恩的咽喉,獨孤懷恩揮刀將那槍撥開,剛要近身卻見另一條搶已經到了自己心口。
獨孤懷恩臉色大變,眼神中隨即閃過一絲決絕。他冷笑了一聲身子猛地往下一沉,將那槍尖讓過心臟位置硬是以肩膀主動撞了上去。噗的一聲,鐵槍穿破了他的肩膀刺了個對穿,獨孤懷恩卻反而大笑一聲左手一把攥着槍桿,一刀斬向定彥平的咽喉。
定彥平沒想到這叛將竟是真的瘋狂如野獸般不躲不閃,心裡一震的剎那間,獨孤懷恩的橫刀刷的一聲在他咽喉上一掃而過,隨即,他的脖子上邊出現了一條紅線。片刻之後那紅線猛然崩開,血如瀑布一樣噴了出來。
可憐老將定彥平一世威名最後竟是被獨孤懷恩殺了,死的如此窩囊憋屈。
臨死前,定彥平腦子裡沒有恐慌懼怕,只是遺憾……換做二十年前,老夫一人能殺你十個!
可人生哪有倒退二十年?枯木怎麼可能再逢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