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冬日冷的比往年格外早些,才入了冬,塘裡的玉藕還未熟透時,便落了第一場薄雪。
俗話講有苗不愁長,纔不過數月,小清華已經能揪着懷袖的手指頭坐起來了。
正殿內地籠燒的極暖,懷袖只穿着件滾着風毛的琵琶襟坎肩,坐在臨窗的暖炕上逗清華抓玉如意玩。
“張公公是有話要回麼?怎不進去,在這外頭抖個什麼勁兒。”窗外有小宮女笑問。
“這話問的,小主子在裡頭呢,咱們可不得將袍子上的塵撣的乾淨些?”張保說話時,又傳進來幾聲拍打衣裳的聲音。
懷袖對跟前伺候的渙秋道:“你去將張保叫進來吧。”
渙秋應聲出去片刻,張保跟着走了進來,懷袖仍垂目逗着榻上的清華,順口道:“小兒家越矜貴越不好養,你們往後也用不着謹慎太過了。”
張保知道懷袖必定是聽見方纔他與宮女在廊檐下說的話了,點頭應下,繼而道:“回主子,今兒奴才打發人給萬歲爺送蜜酪的時候,聽聞小韭說押送索府前往寧古塔的刑部陳大人,昨兒已經回京了,今天上午還入宮覲見呢。”
懷袖歪着頭想了想,挑眉道:“走的這麼快?我先前算的日子,需過了年才抵寧古塔呢。”說話時,手中巴掌大的紫玉同心如意已被小清華搶了去。
懷袖怕她往嘴裡送,欲伸手去拿回來,卻聽張保又道:“照常理兒當時主子說的那個時候,可奴才聽聞,陳大人是並未抵達寧古塔就回來了……”
“哦?”懷袖側目看了眼張保,張保拱手低聲道:“據小韭說,索府衆人才出了關外,不知從哪兒冒出來一隊番兵,騎着馬旋風似得只打了個轉兒,將索府男女老幼幾百口子竟屠地一個活口都不剩,陳大人的兵卒卻是半個也沒傷着。”
懷袖剛剛拿在手裡的玉如意,不留神又被小清華搶了去,咿咿呀呀地舉在眼前耍的高興,懷袖緩緩垂下眼簾默了片刻,對張保輕輕擺了擺手,張保便悄聲退了出去。
懷袖捻起茶盅,將杯中的溫茶送入口中半盞,淡淡道:“這個事兒,蘭常在怕還不曉得吧?”
銀鈴兒正在向爐中添換香片,聽見懷袖突兀問了這麼一句,愣了愣纔回道:“蘭常在被貶在北苑廢殿,那地方偏僻,多半還沒聽着信兒。”
懷袖將清華交給奶嬤嬤抱去,起身行至桌案前,提筆沾飽了康熙平日閱摺子用的硃砂墨,在雪白的素箋上落下硃砂墨跡如行雲流水。雪白的紙襯着殷紅的墨跡,如血一般令人瞧着觸目驚心。
懷袖寫完,小心將墨跡吹乾,塞進一個沒落署名的信封中交給銀鈴兒:“你親自將這封信給蘭常在送去,記住,等她看完,立刻將信燒了。”
銀鈴兒接過信,爲難道:“可她若不願意將信還給奴婢怎麼辦?”
懷袖鳳目微眯,脣角勾出罕見的冰冷笑意,沉聲道:“放心,等她看完了信,多半已經顧不得這多了。”
銀鈴兒不明所以地點了下頭,垂目看了眼自己手中的信封,默默地退了出去,只剩懷袖獨自坐在桌案前,神色從容平靜地將毛筆中的硃砂在筆洗中一點一點滌乾淨。
直至傳午膳時銀鈴兒方纔返回來。步入正殿時,懷袖正歪在錦榻上閒翻書卷。
房中暖意撲在銀鈴兒冰涼的臉頰上,她怔了一怔,緩了片刻方纔回過神來,欲給懷袖磕頭時,懷袖已先免了她的禮。
銀鈴兒跪在地上略遲疑,卻仍端端正正地給懷袖磕了個頭。
“信給她看了?”懷袖輕聲問時,目光仍未離開書頁。
銀鈴兒伏跪在地上,低聲道:“回主子,奴婢全按主子交代的辦了,蘭常在她……瘋了……”
懷袖聽罷,只頓了頓仍繼續翻了一頁書卷,淡淡道:“瘋了?到底還是便宜了她。”
銀鈴兒再次磕了個頭,她心裡清楚,懷袖之所以如此作爲,全因憋着當初德妃被害的那口氣。
康熙因念及當年赫舍裡和月清公主的情分,儘管寶蘭害死了德妃,卻並未隨索府一併發配,只由妃貶爲常在,囚禁於宮北廢殿。
當日,懷袖聽見此訊時並未說什麼,晚間躺在牀上,卻翻來覆去睡不着,直至後半夜,銀鈴兒隱約聽見暖帳內懷袖吶吶低語。
先前只以爲她要喝茶,待行至近前時,銀鈴兒方纔聽得清楚,原來懷袖是在夢囈,說的卻是:“當以一命抵一命,方算得公平……”
原來這件事,懷袖同她一樣,一直都刻在骨子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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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個年宮外萬家爆竹聲聲,宮裡頭過的卻十分平靜,康熙冬日間身子一直不太好,臨近臘月時,好容易寒疾徹底好了,卻不知爲何突然起興,說明年開春要重新修葺暢春園。
臨近年節的封賞及後宮的賜宴大小事務,概由懷袖親自操持,因知道康熙心情不逾,懷袖特別吩咐內務府各處,連帶除夕佳宴也一併從簡,只爲圖康熙心裡落個清淨。
闔宮唯一的一個喜訊,就是惠貴妃平安爲康熙添了位小皇子。
“主子,蘇麻姑姑來了。”有宮女進來傳話時,已順帶挑開了錦簾,引着蘇麻喇姑由外廂走進來。
懷袖立刻起身親迎出抱廈,不待蘇麻喇姑請安,已將她的手挽着向上坐了,自有宮人添茶上來,蘇麻喇姑握着茶杯暖手時,擡眸打量懷袖輕聲道:“近日你又瘦了。”
懷袖垂眸淡笑:“年節素來累人,這些姑姑都是知道的,瘦些也正常。”
蘇麻喇姑卻道:“我知這些事於你,閉着眼便都辦妥了,只是你心裡終究擔着十二貝勒和萬歲爺的心。”
懷袖默了默,低聲問:“是不是眼下這一位大夫也不中用?”
蘇麻喇姑不由輕嘆:“我覺眼下這方子還不及上一位,這幾日十二貝勒同我私底下說他吃了藥,總覺着頭悶悶的,連四貝勒給他念書都聽不過半個時辰,要不再換個大夫試試吧。”
懷袖始終垂着眼簾,半晌才道:“上一回萬歲爺召入宮裡五位大夫,這已經是第五位了……”
蘇麻喇姑聞言,垂了眉眼亦沒再開口。倆人相默對坐時,月荷由外廂走進來,託着個托盤中放着一枚白玉雕的雙魚佩,垂着水紅色的瓔珞,瞧着明媚可人。
“主子的賀禮奴婢已送去衍慶宮了,貴妃娘娘親自收了,這是貴妃娘娘給主子回的禮,說給小主子戴着玩兒的。”月荷說話時,將那雙魚佩呈在懷袖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