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額圖闔府發配寧古塔,給披甲人爲奴,一詔頒佈後,相隔數日,懷袖領着雪雁和一個與裪兒同齡的男孩子進了昭仁殿。
彼時,康熙正倚在暖炕的大迎枕上看摺子,太子被廢的當天夜裡,康熙突惹風寒,此番寒疾來勢洶洶,康熙一向身子健朗此次卻也數日纏綿病榻。
懷袖知道,他這病根兒是由心裡頭生出來的。
令雪雁暫在外廂候着,李德全親手爲懷袖挑起東暖閣的錦簾,懷袖跨步入得暖閣時,撲面一股暖烘烘的香熱氣息。
懷袖抽了抽鼻翼,微蹙起繡眉,回身問李德全:“這幾日仍薰的龍涎香?”
李德全點頭,小聲道:“萬歲沒讓換過,奴才不敢隨意叫人撤去。”
懷袖道:“這幾日萬歲爺養着病,最易火盛心煩,將我宮裡頭的清竺香取來換上,可清神醒腦,聞着也比這個舒爽些,龍涎雖好,聞久了到底有些膩。”
李德全應聲,自去令人取來,懷袖方纔向炕上望過去,見康熙的臉色雖依然有些蒼白,卻比前幾日精神見好,心下稍安,輕步走了過去。
聽見腳步聲,康熙知道是懷袖來了,擱下筆,將摺子也隨手放在案上,擡眼時,懷袖已經在挨着他一側的炕沿坐下,用銀簽字小心撥弄暖硯中燃了一半的炭核。
康熙只覺她一靠近,鼻息間便有柔香細細,清甜好聞,禁不住道:“朕這屋裡頭都要捂出黴來了!”
康熙說話時坐起身子,懷袖立刻將軟緞夾襖搭在康熙的肩膀上,眼見他要下地,便要蹲下身親手伺候趿履,卻被康熙攔住,高聲向外喚李德全進來。
“這陣子整日刮幹風,萬歲就別出外頭了,在屋子裡伸展伸展腰腿,出去叫風煽了恐症候又要反覆。”懷袖眼見康熙要披大氅,終忍不住輕聲勸道。
康熙行動頓了頓,轉眸看向她問:“你是不是將人帶來了?”
懷袖淺笑,輕輕點了下頭道:“就在外頭呢,孩子伶俐乖巧,萬歲爺可想見見?”
康熙聞言,立刻褪下氅子,轉而在炕沿上坐下,懷袖給他添茶時,順帶給李德全使了個眼色,李德全會意轉身去片刻,由外頭將雪雁和男孩子引了進來。
雪雁領着男孩跪在地上,端端正正給康熙和懷袖磕頭見了禮。
康熙的目光從男孩兒一進門便再沒移開,直至男孩子給自己磕完頭,康熙對男孩溫和道:“擡起頭來。”
雪雁緊張地小心囑咐男孩,男孩緩緩擡起黑幽幽的眼睛,懵裡懵懂地望着上座第一次見面的康熙。
“像!實在太像了!來到朕身邊來!”康熙低語時,擡手將男孩招喚至近前。
男孩子雖然第一次見皇上,卻也並不拘謹,站起身行至康熙身前,乖乖立着。
康熙拍了拍男孩稚嫩的肩膀,對懷袖笑道:“這孩子與胤礽小時候簡直一模一樣!”
自從胤礽被禁至今,懷袖第一次見康熙眼睛裡露出這樣發自內心的笑意。
皇太子胤礽落生便喪母,聽聞當年赫舍裡臨終前遲遲不肯閉眼,康熙爲使赫舍裡走的安心,當即冊封胤礽爲儲君,是衆阿哥中唯一一位由康熙親手帶大的皇子。
康熙對胤礽,曾經蓄的愛有多深,如今的疼便有多濃。
“由院判張太醫親自滴血認親,是皇室血脈確定無疑。”懷袖輕聲道。
康熙輕輕點頭,望着男孩溫聲問:“你叫什麼名字?”
男孩歪着頭想了想,道:“娘喚我祥兒。”
跪在地上的雪雁聽見康熙問名,叩頭道:“回萬歲爺的話,是吉祥的祥,這名兒是老祖宗給起的,老祖宗說這孩子畢竟是皇嗣血脈,將來認祖歸宗自然按輩取字,咱們沒這個資格給孩子取名,老祖宗便暫給取了個乳名,只爲圖個吉祥如意的意思。”
康熙默默點頭,略想了想道:“大阿哥胤禔長子當年取名弘曜,後來胤礽的孩子也隨着取了弘字,這孩子也隨着這個字,名就喚作‘皙’吧。”
懷袖口中默唸,繼而笑道:“弘皙,好名字!”
雪雁和祥兒叩謝康熙賜名,祥兒邊磕頭口中只稱:“謝萬歲爺賜名。”
懷袖將孩子牽起來,撫摸着弘皙黑亮的辮子,慈和笑道:“弘皙如今認祖歸宗,該改口喚皇爺爺嘍!”
弘皙聞言,又重新跪在地上,給康熙端端正正地磕了個頭:“弘皙謝皇爺爺賜名!”
康熙疼愛地親手將他扶起來,道:“是個伶俐孩子,朕瞧着喜歡,就暫住在裪兒的景華宮吧,在宮裡頭隨着衆阿哥們一起讀書!”
懷袖聞言歡喜不禁,命銀鈴兒挑了兩個坤寧宮的宮人,引着弘皙去了景華宮。
康熙見雪雁仍跪在地上,輕嘆道:“胤礽已非皇太子,因其身負罪,如今已遷出毓慶宮,禁於京外的鹹安宮,當初你是遭他逼迫,如今你若還願意回來伺候你主子,便同你主子回去,也省得隨着他出去受苦。”
懷袖不禁側目,萬沒想到康熙竟格外開恩,按照宮裡的規矩,像雪雁這般已有過生孕的女子,斷不能再留宮內,康熙此行,多半是爲着雪雁能得機會見見兒子。
康熙的良苦用心令懷袖十分動容,正欲起身叩謝皇恩時,卻聽雪雁磕頭道:“聖肱仁慈,雪雁以犬馬之心不得報萬一,只雪雁如今不潔之身不配侍奉娘娘高華鳳駕,雪雁當初與太子雖非己願,卻是木已成舟,雪雁願去鹹安宮侍奉太子。”
懷袖懂得雪雁其實並不願再見太子,只是怕她留在宮內累自己遭人非議,不得已才做此打算。
心中酸楚卻知她已是去意已決,緩緩起身對康熙福了福,懷袖輕聲道:“既然雪雁有這份心,還望萬歲成全。”
康熙對雪雁道:“難得你有這份心,朕就隧了你的願,將你賜予胤礽爲側福晉,即日便去鹹安宮吧。”
雪雁再次叩謝過皇恩,隨着引路的宮人退出了昭仁殿。
小韭端着湯藥走進來,低低的聲音提醒:“萬歲爺,該喝藥了。”
懷袖沒聽見動靜,擡眼是見康熙的眸光只撩向窗外,默不作聲,便親手接下小韭手中的藥,小韭便輕手輕腳地退了出去。
康熙的眸子始終凝着窗外低沉沉如鉛染的濃雲,良久,輕嘆道:“裪兒的眼睛,不知何時能醫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