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婉在佛堂外輕輕地撣淨身上微塵,踏着香燭嫋嫋,青煙徐徐,緩步行入佛堂正中的明黃蒲團前盤膝而坐,將隨身的木魚放在面前香案上,開始閉目誦經。
待一段經文誦完,旁邊端坐的孝莊和固倫瑞敏同時緩緩睜開眼,固倫瑞敏的目光落在沈婉的臉上,略有些驚訝道:“師太如此年輕,便修得如此通透禪理,我方纔聽你誦經,竟有幾分入定的味道。”
沈婉緩緩施禮,笑道:“入得佛門便得清淨,只要心清淨了,佛理不悟自顯!”
固倫瑞敏輕輕點頭:“好個‘不悟自顯’倒頗有幾分道法自然的味兒。”說罷,由身側的青玉緩緩挽扶起身,與孝莊同向外走。
沈婉緩緩擡起眼簾,眸光不經意落在固倫瑞敏公主的側顏上,竟覺眼前這位身份尊貴的公主瞧着又幾分相像,可她自知覺不曾同她見過。
沈婉不自覺暗暗皺眉,心裡好一陣琢磨,卻始終沒想出個名堂。
固倫瑞敏公主並未另擇居處,被孝莊特地安排在慈寧宮後殿,抱廈旁邊的一處偏殿內住着,聽完了經,固倫瑞敏公主便與孝莊同進了西廂抱廈。
兩人都向炕上坐了,蘇麻喇姑命人端上來棗泥糕和芙蓉糕,並兩盞老君眉,輕輕放在炕桌上。
固倫瑞敏公主側目看向蘇麻喇姑,笑道:“曼姐兒如今瞧着身子骨尚硬朗,這麼多年了,皇嫂身側多虧有你照拂,今日也搬個凳子與我們同坐吧。”
蘇麻喇姑立刻行禮道:“兩位老祖宗說話,奴婢豈有坐着伺候的道理,奴婢如今能有幸伺候兩位老祖宗,已是莫大的榮幸!”
孝莊笑道:“曼姐兒已非當年那個調皮的丫頭了,跟在我身邊兒這麼多年,將她的性子也磨的變了許多。”
固倫瑞敏公主含笑點頭:“我的懷兒才入宮不久時,曾託人給我捎了封信回去,說她入宮時,便是蘇麻姑姑將她領進了慈寧宮。
我當時瞧見她信上提及曼姐兒,懸着的心當即便落了地,心想着她只要跟着曼姐兒,往後斷不會出錯,可誰知,終究是我那丫頭不爭氣!”
蘇麻喇姑聽見這番話,心下當即瞭然,端起桌上的提樑壺轉身去了,站在門邊的青玉和明玉也紛紛跟着走了出去,房內只剩下兩位鶴髮老人,相對而坐。
孝莊笑盈盈望着對面的固倫瑞敏:“你這張嘴,還是像當初那麼厲害!明着數落你自己,卻叫聽得人心裡不是滋味。”
固倫瑞敏伸手端起桌上的茶盞,呷了一口,淡笑:“難得皇嫂好記性,還記得當初。”
孝莊緩緩垂下眼簾:“我知道,你此番入京,就是跟我要人來的。”
“既然皇嫂先將話說開了,那我也就不用藏着掖着了,當初懷兒入宮,我信上與你說的清楚,那封信,你可還記得?”固倫瑞敏問的直接了當,明亮的眸光直直望着孝莊的眼睛。
孝莊輕輕點頭:“我自然記得。”
“皇嫂如今既已親眼見了懷兒,可是還埋怨我欠了你一位帝后?”固倫瑞敏又問了一句。
孝莊輕嘆:“我也不是糊塗人,自然知道懷丫頭的好……”
固倫瑞敏點了下頭:“皇嫂能瞧出來就好,當年我沒將東果兒送入京,並不是我故意駁你的顏面,東果兒雖然姿色嬌美,可她生性單純柔弱,服不住後宮諸妃,其實並不適合做帝后。”
固倫瑞敏說至此,顯得情緒有些激動,稍緩了緩,繼續道:“懷兒,同是我一手教養大,她的性子剛柔相濟,溫良淑德無一不全,容貌不輸她額娘,上馬拉得一副好弓,入廚烹的一手好菜,張口能吟,提筆能畫,德才出衆可謂集我闔族之毓秀於一身!
我親手養出來給你做皇后的不二人選,可你卻讓她明珠蒙塵。”
固倫瑞敏公主說至此,炯炯明眸凝着孝莊,沉聲道:“你當初恨我,如今我亦恨了你,咱倆算扯平了,誰也不欠着誰,誰家的孩子誰家疼,我此番便將懷兒連同我那曾外孫子一併帶回疆北,從此,你我兩清,舊賬一筆勾銷!”
孝莊驀地擡眼,望着固倫瑞敏公主道:“懷兒誕下玄燁的兒子,她是我愛新覺羅家的兒媳婦,哪兒也不能去!”
固倫瑞敏公主淡淡地看了孝莊一眼,端起杯悠然喝茶,沒再說什麼。
孝莊搖頭輕嘆:“哎!我早料到會有這麼一天。”話落,向門外喚道:“曼姐兒,你進來。”
蘇麻喇姑撩開錦簾走了進來:“老祖宗喚奴婢有何吩咐?”
孝莊沉聲道:“你去尋我的璽印來,我要親筆寫道懿旨。”
蘇麻喇姑聞言,立刻轉身去了,片刻,便親手端來了孝莊的太皇太后玉璽並硃砂御筆和懿旨錦軸。
孝莊已經多年未親筆寫字,今日提筆雖因年歲大了,懸腕有些微抖,卻仍寫的一手漂亮的館閣體。
一紙懿旨寫完,孝莊又拿起來仔細瞧了一遍,將其遞給對面的固倫瑞敏公主:“你瞧瞧,可滿意了?”
固倫瑞敏公主接過懿旨,同樣詳細地一字不漏看了一遍,緩緩捲起來,將懿旨放入錦匣。
又喝了半盞茶,固倫瑞敏公主便將明玉喚進來,伺候她下了炕,行至門前時,固倫瑞敏公主緩緩轉回身道:“既然話都說過了,明日我便啓程回疆北去了,皇嫂好生保重身子吧!”
孝莊微驚,問:“你就這麼急着走?平安醮還有兩天呢!”
固倫瑞敏頭也沒回,只擺了擺手:“回去啦,回去啦,人老了沒出息,一出門兒就想家想的緊……”說話時,人已經由明玉和青玉挽扶着,行出了門外。
孝莊本還欲說什麼,話沒出口,淚卻緩緩地順着眼角的魚尾紋淌了下來。
蘇麻喇姑輕輕遞上帕子,孝莊卻擺了擺手,身子軟軟地靠在枕上,神情卻比方纔固倫瑞敏在時頹然許多,連帶眼神也失了神光,隻眼淚一直無聲的流,一滴滴落在胸前的衣襟上,洇溼了華美的吉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