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生了……”
常寧的酒杯剛端至脣邊,聽見康熙的這句話,方纔自斟自飲的幾分微醺霎時被激了個神清志明,心中不由慨嘆:哎,昭仁殿的宮人們倒是躲過了這一劫,卻不知他此夜能否倖免。
酒未入口,常寧又將杯盞輕輕放回桌面上,一對晶亮的黑豆小眼兒眨巴眨巴望着對面的康熙,半晌才低聲道:“臣弟知道皇兄爲何心裡難受!”
康熙又倒了一杯酒,端起來一口喝光,空杯捻在手裡,擡起眼簾望着常寧平和沉靜的眼睛。
“約莫皇兄心裡也承認,毓妃娘娘此番被貶出宮着實委屈!”
康熙本正欲倒酒的手頓在半空,停了片刻,卻並未去取酒壺,卻是垂目靜靜地聽常寧繼續往下說。
“皇兄六歲登基時,臣弟年紀尚幼,全不記得,可你十四歲誅鰲拜親政,二十歲平三番,二十九歲收了臺灣,如今又親征平了葛爾丹,尚方寶劍底下殺的人也不算少,臣弟都是瞧着過來的,臣弟可從未見你像如今這般難受過!”
常寧說至此,端起杯中酒一飲而盡,略頓了頓繼續道:“臣弟能瞧得出來,皇兄是真心喜歡毓妃娘娘,不過話說話回來,像毓妃娘娘那樣的女子,有哪個男人不動心呢?一朝選在君王側,後宮粉黛無顏色,說的就是她這樣的女子。”
康熙手指捻杯,語氣悵然:“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懷兒對朕,卻也只有這樣的情愫罷了。”
常寧淡淡一笑,提起酒壺給康熙斟滿:“皇兄心裡如今竟還亙着容若,果然對毓妃娘娘用情頗深!”
常寧感慨之餘,話鋒一轉笑道:“皇兄可還記得尚未出嫁時的月牙?”
康熙輕挑劍眉,不明白常寧爲何突然將話扯到月牙的身上。
常寧卻笑道:“月牙未嫁時,對新科狀元沈鴻飛,那也是一片癡心可昭日月!
可如今,嫁給了藩王古登,這次她省親回來,臣弟瞧着她與那古登,卻也是琴瑟和諧,伉儷默契。”
康熙淡笑:“月牙當初那是剃頭挑子,就她那頭熱,人家沈鴻飛對她卻沒半點意思!”
常寧笑着搖頭:“這可不一定,不過是沈鴻飛比較聰明謹慎,自知此事一來是不可能;二來,鬧不好還要斷送了他的大好前程,是他慣以冷靜處世罷方纔狠心拒絕月牙罷了。”
康熙聽至此,手指輕輕旋轉着指尖的杯盞,默然不語。
常寧也沒再開口,兩人沉默而對,各自斟酒自飲,直至常寧將壺中最後一滴酒倒光,擡頭看向康熙,眸中卻不自覺多了份悲憫。
“其實臣弟清楚,皇兄又何嘗不想與如花美眷共攜靜好歲月呢?情字本就是把雙刃劍,傷在她身,疼在你心,誰都不好受!
可皇兄若無所爲,頗爾噴那一腔悲憤如何平息?正藍旗的將士,全是跟着他在戰場上摸爬滾打出來,倘若他當真過去一番煽風點火,皇兄恐保住了美人,江山卻要晃幾晃嘍!
再者,當日宮內盛傳毓妃娘娘不貞,傳的沸沸揚揚,儘管後來臣弟去清芷宮看她時,她將蒙古袍一事解釋於臣弟聽,臣弟信她所言屬實。
皇兄你也承認,葛爾丹當胸中你那一箭時,連衣服釦子還沒解開,可是,就算皇兄此刻頒一道口諭出去解釋,以平那些文武百官的芸芸衆口,於毓妃娘娘,卻是到底非議難平,人心就是這樣,你解釋的越周正,人家越往歪處想。
毓妃娘娘又是心氣兒那麼高的女子,她即便在宮內誕下了龍珠,若聽見旁人誹議她兒子,心裡必定更難受!”
康熙聽至此,擡手將杯中酒傾喉而下,感覺那一股辛辣沿着喉嚨緩緩而下,心裡卻是刺激的通透。
自從毓妃出宮,這還是第一次,有人如此清明地與他開誠佈公暢談此事,身爲帝王,流不得淚,便只能將一腔苦水與烈酒和着一併吞進肚子裡。
常寧又命人上了酒,康熙將兩人的酒杯斟滿,淡淡道:“其實朕瞧得出來,自從此番出征,毓妃待朕之情,比先前頗有不同,朕原以爲這麼多年的寂寞,終於得紅顏相寄,誰料,竟然落得個如此結局。”
說至此,康熙仰目望向正空中一輪明月,重嘆道:“赫舍裡薨了,如今懷兒又出了宮,朕此生或許就是孤獨的命!”
常寧聽着康熙的此番感慨,默默地將酒哺入口中,心裡卻不由暗誹:高處不勝寒,自古君王皆寂寞,這本就是命!
兩人又默默地喝了一會子酒,待方纔的一腔感慨漸漸平息下來,常寧平靜地望着康熙問:“如今,毓妃娘娘既已誕下龍珠,皇兄可想好了如何安置她母子?”
康熙垂着眼簾輕輕搖了搖頭:“朕若有頭緒,便不用來尋你喝酒了。”
常寧聞言,默了片刻,沉聲道:“依臣弟的意思,皇兄不如暫且將此事丟開手,衆臣弟覺着,以毓妃娘娘的性子,她或許更願意待在宮外也說不定呢。”
康熙聽常寧這番話,正欲開口,只聽得耳邊嘩啦一聲杯盤摔碎的聲音,回頭看時,卻見是個素衣侍女,原本端着正欲上的菜品,此刻全數扣翻在了地上。
那侍女跪在地上連連磕頭,常寧瞄了康熙一眼,先開口斥道:“怎這麼不小心?還不趕緊收拾了,再上新的來!”
那侍女聞言,趕緊撿起地上的餐盤,轉身一溜煙兒跑了。
康熙直至後半夜才離開恭親王府,待送走了康熙,常寧轉回來,正欲回房睡個回籠覺,卻見廊下立着一襲素白衣裙的女子。
常寧輕嘆一聲,行至近前,女子聽見常寧的腳步聲,趕着行至近前跪在廊下:“王爺方纔爲何不勸萬歲爺迎回娘娘,卻反而讓萬歲爺將她留在那荒山廢殿之中受苦?”
常寧看着地上邊說邊哭的蘭草,淡淡道:“毓妃的心思與一般的女子不同,旁人認爲是受苦,她卻不一定這麼想。”
說完,常寧命蘭草起來,緩緩道:“你的心思本王明白,本王所言同樣是爲她着想,毓妃她眼下不該回宮,這其中緣故不便與你細說,你只要記住:福兮禍所依,禍兮福所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