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袖與容若那日暢聊至天光大亮纔打道回府。可府內卻因她深夜不知所蹤,早折騰地沸沸揚揚。
朱赫塔娜見懷袖平安歸來,又喜又氣,又不捨得重責她,便禁了她一月的足,以示懲戒。
雖然懷袖整月都悶在府內,無聊至極,但每思及那夜與容若長聊,心中便覺十分暢快。
那晚他兩個都醉了,開始還只聊盧氏,後來天南海北,古今經史,詩歌辭賦一通海聊,沒想到越聊越投機,竟有相見恨晚之感。
容若的博學着實令懷袖欽佩,自恩師吳漢槎回寧古塔後,懷袖已許久未遇見如此談得來的飽學之士,那日回城,容若送她至府門口,含笑道別,前怨盡泯,竟讓懷袖生出惜別之感。
此日,懷袖禁足期滿,迫不及待地換好衣裝,帶着雪雁出了府,早早在紫鳳樓裡尋了處幽靜的位置坐下。懷袖早叫府內小廝打聽過,這幾日唱的是京劇《昭君出塞》,是她最喜歡的橋段。
開場鑼鼓喧鬧,那演昭君的竟是個男旦,但唱腔柔腸百轉,很有味道。戲剛開演,從門外進來幾個人。懷袖一眼便瞧見,其中一人正是納蘭容若,心中頗爲興奮。
容若走在後面,走在前面的是一位青年男子,這男子身着石青色長衫,金線宮繡江牙海水圖案,千層底涼靴中間一道明棱。腰間懸着祖母綠的翠玉墜子,另一邊吊着個繡工精緻的荷包,手握檀骨扇。此人雖然容顏和悅,但目光卻沉穩凜然,與容若的謙和氣質截然不同。
小安子同另一個,脣邊乾淨得連胡茬都沒的侍從跟在最後,那侍從腰間懸着佩刀,手握刀柄,神色嚴肅機警。
納蘭也看見了懷袖,見她旁邊恰有張空位,就引着那男子走了過來。四人落座,懷袖和容若相視一笑,算是打招呼了。
大家各自看戲,戲園子本是人多嘈雜之地,其間不時有人對唱腔,戲詞品頭論足。
唱段漸近高潮,昭君勻了精緻的妝容,見到漢元帝,漢元帝雖依依不捨,卻無奈將美豔卓絕的昭君送上遠行的車轅……
優雅的唱腔,將悽然悲壯的離別愁緒,渲染地淋漓盡致,滿場看客似的情感也被牽扯進那段悠悠往事中。
此時,突然一個書生抑制不住,激動地站起來大發感慨讚道:“當世的女子,都當有昭君這般剛烈性情!”此言一出,男客中居然多半人隨聲附和。
懷袖本就鄙夷和親行爲,每讀這段歷史,對於軟弱無能的漢元帝,都恨其不爭,毫無憐憫之感,此刻耳邊聽着昭君悽婉的唱詞,懷袖本也有感於懷。突聞此懦弱之言,一時控制不住情緒,竟嚯地站了起來,雪雁驚道:“公子,你……”
懷袖對着那仍在大發感慨的書生,厲聲喝道:“虧你一介讀書人,君子氣節,大丈夫頂天立地的朗朗情懷,都讀去祭奠五道廟了不成?”
此言一出,立刻引來旁側衆人目光,鄰桌的容若和那男子也望向他二人。
衆目睽睽,那書生見懷袖公然反駁他,且嚴詞犀利,面子上立刻掛不住了,也駁道:“自古女子,自當有烈女節婦之氣概,難道我說的有錯嗎?”
懷袖冷哼道:“這話自然不錯,但身爲大丈夫,富貴只可直中取,不可曲中求的道理,我想更是諸位飽學之士應當鑑身之本吧!”
那男子聞聽此言,側目細打量懷袖,脣邊不禁勾出玩味淺笑。
“哈!真是奇談,照你這麼說,昭君遠嫁還是大錯大謬啦!”書生也不甘示弱,反問一句,語氣頗含諷刺意味。
懷袖也十分鎮定,也反問了一句:“這就好比你跟人打架,如若打不過人家,莫非就把自己老婆賠給人家不成?”
周圍人聽了懷袖這話,都鬨笑起來,有的還拍着巴掌起鬨叫好。那書生頓時臉紅起來。
容若見旁邊衆人起鬨,忍不住心中暗歎:上一次在這兒打架,這次又與人爭辯,這小丫頭還真是個惹事精!這次還不知又要生出什麼事端來?
那書生一時情急,尋不着合適的道理反駁,索性將八股文搬出來,道:“古人云:夫以數千年文明之中國,人民之衆甲大地,而不免近於禽獸,其誰之恥歟?然曰:天下興亡,匹夫之賤。聖賢尚應如此,難道一個婦人就不能爲國家做此犧牲嗎?”
懷袖聽見這些,便知這是個迂腐書生,應教他開開竅纔是。微睞起杏眼,直視着那書生,寸語不讓接道:“除非你口中的那些聖賢們也承認,自古男人的江山少不得女人的功勞,只可惜世代君王都是男人,也都羞於承認這一點罷!”
容若聞聽她竟然說出此言,眉頭蹙起,側目暗察旁邊男子的神情,見他始終溫和含笑,心中不禁暗急:這丫頭簡直口無遮攔,什麼話都敢說,“君王”之語,豈可隨口議論,弄不好引來犯上之嫌,平白招惹麻煩。
周圍人聞聽懷袖此番論斷,都悄然禁了聲。但心裡仍爲她的精湛理論喝彩,只是禁忌“君王”二字。
那書生聞聽此言,卻來了精神,彷彿抓住把柄,可以一雪前恥似的,指着懷袖的鼻尖叫起來:“你這是妄言國君的謬論,該讓官府拿了你去!”
懷袖只曉得他這是詞窮理盡,便搬出官府來壓人。也不理會,只一臉得意斜睨着那書生。
容若怕那書生氣急,將事情弄大,見懷袖似乎還不知事情輕重,驟然起身喝道:“你亂講什麼,快坐下聽戲!”
懷袖卻依舊一臉得意,下巴微揚,看向容若道:“怎麼?我說錯了嗎?”
容若見她一副不知天高地厚的模樣,徹底惱了,沉下臉,高聲斥責道:“我讓你坐下,你……”容若話說一半,只見他旁邊端坐的男子卻輕輕擺手,容若趕忙閉了口,那男子淺笑望着懷袖,和聲問道:“依你看,你覺得怎樣纔算是還這王昭君一個公正呢?”
懷袖微微一笑,口中吟誦道:“漢家青史上,拙計是和親。社稷依明主,安危託婦人。豈能將玉貌,便擬淨沙塵,地下千年骨,誰爲輔佐臣。”
“說得好!”那男子聞聽此言,忍不住起身喝彩。
懷袖見他捧自己的場子,便含笑衝這男子拱了拱手,眼角瞥見旁邊站着的容若面含微怒,正皺瞪着她。
懷袖見他這幅表情,越發得意地將下巴一仰,回頭對雪燕說:“戲看完了,咱們也該回了。”話落,正準備離開,那男子又問道:“不知貴人是哪家府上的小公子?”
懷袖順口道:“我是兵部尚書馬爾汗的遠房表弟,幸會!”說完,略施一禮,帶着雪燕揚長而去。
男子看着懷袖的背影,低聲對容若道:“這位小公子年紀雖小,氣質中卻有幾分名仕風骨,剛纔你喚他的名字,你們認識嗎?”
容若趕忙回道:“算是認識,因平日總跟馬大人下棋,所以見過幾面。”容若心裡反覆斟酌,要不要將懷袖男扮女裝告訴他。可反過來一想,懷袖方纔那樣回答,已是欺君,索性將錯就錯吧!
“他叫什麼名字?”男子又問道。
“回三爺的話,此人名叫懷袖。”
男子笑着微微點頭。讚道:“真沒想到,馬爾汗家還有這樣的人物。”說罷,笑道“走吧,時候不早了,咱們也該回去了,今日這齣戲聽得倒有些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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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幾日的天說來也奇怪,每日午後總下一陣子雨絲,纏纏綿綿地一直到傍晚才駐。天天如此,像定下規矩似的。懷袖午睡醒來,睡眼惺忪地透過珠簾飄向天際,見遠處的雲又層層堆了過來。
坐在門口邊聊天邊做繡活的素兒和雪燕見懷袖醒來,起身過來伺候。
雪燕遞茶過來,懷袖坐在牀邊吃了幾口。素兒端了洗臉水來,浸溼毛巾伺候懷袖洗漱。
懷袖接過毛巾拭過臉,感覺神清許多,起身走至書桌前準備看書習字。
雪燕用滴壺爲石硯中添了水,開始研墨。房中頓時瀰漫着清雅的徽墨清香。
“那日在紫鳳樓,我可算見識咱們小格格的學問啦,現在想起來,還覺得驕傲得很呢!”雪燕研磨時,回憶那日在紫鳳樓,懷袖與那書生的精彩辯論,興奮至極。
素兒正添新茶,聽雪燕如此說,忍不住好奇道:“你們整日出去,在外面究竟做了些什麼?我聽着全是驚天動地的,上一次動了拳腳,這次又是辯論,也跟我講講吧,我整天悶在府裡,什麼新鮮事兒也見識不着。”
懷袖手裡翻着書,心思漸漸收進書裡,只隨口說了句:“也沒什麼,閒着跟一個酸儒書生鬥嘴玩兒而已。”
素兒又向雪燕央求,雪雁極有興致,興奮道:“素兒你是沒見,那天的陣勢,紫鳳樓坐了滿滿一廳堂的人,當時大家正在 聽《昭君出塞》,一窮酸秀才站起來,莫名其妙就抒發了一大堆八股酸文,被咱小格格當場駁斥一番,咱小格格那精彩陳詞一出口,頓時博得滿場拍手喝彩,還有一個極英俊的公子,站起來給咱小格格叫好呢!”
“雪燕!”懷袖聽她說的口沫橫飛,覺着好笑,瞟了她一眼,打趣道:“我看,去紫鳳樓聽書,倒是把你給歷練出來了,再過些日,你也能去那裡說書了!”
素兒和雪雁聽見這話,都咯咯地笑起來。
雪燕繼續道:“格格,我說的可是真心話。說實話,以前我只以爲素兒平日總跟我說,格格曾讀書如何地多,讀書如何用功,我只當是誇耀格格的話,可那天,是真見識到啦!”跟着,又對素兒道:“我敢打包票,若咱們格格是個鬚眉男子,早就打馬御街,當狀元郎去啦!”
“是誰要當狀元郎呀?”雪燕話音才落,只聽得窗外有女子柔聲詢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