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西百里加急的詔書在七日後送到長安來,與長清子扶乩的結果一樣,刁民叛亂,守軍不敵,已經被叛軍佔領了璋城。
皇帝在朝堂上摔了硃筆,大發肝火,將廣西文官的武將通通下了獄,並令兵部火速遞交平叛將領的候選名冊,儘早出兵平叛。
兵部管事兒的尚書早就姓了曹,而此時有把握出兵必平的曹派武將只有一個,兵部尚書壓根不帶考慮的,立刻將這個名字報了上去。
李劭卿。
皇帝又想起長清子扶乩出的那句“非李不平”。
被閒置了還不到幾個月的李劭卿重新披掛上陣,帶着大央王牌第一軍出征廣西,杭子茂看着他在朝堂上越走越高,雖然早有預料,然而聯繫自己如今的境遇,卻仍然憤憤不平。
李劭卿開始還跟他賠笑,到後來耐心用盡,一拍桌子:“鬧什麼鬧鬧什麼鬧,不滿意自己去找皇帝上奏,你以爲我願意趕這個關頭走?搞不好回來媳婦都成別人的了!”
杭子茂做了個太極裡收功的動作:“聽你這麼抑鬱,覺得一下子寬心好多。”
李劭卿磨了磨牙:“我告訴你,你給老子好好盯着宮裡,要是我回來九公主改姓了周,老子非屠了你。”
杭子茂翻着白眼想了一會,靈光乍現道:“唉?不如你直接把周維嶽帶走算了。”
李劭卿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杭子茂解釋道:“反正你日常作戰經驗都是在薊遼那邊的草原漠區,壓根沒去過南邊,而周維嶽卻是一直在南方混的,風土人情什麼的明顯比你熟悉,你就跟皇帝說帶着他熟悉戰場。等你倆並肩作戰完,鐵錚錚的戰友關係已經確定下來,那時候他肯定不好意思和你搶老婆,而且如果有可能的話,儘量在此次出征過程中順便解決掉他的終生大事,”他說着,一拍大腿:“一箭雙鵰!”
李劭卿仔細思索了一遍,發現這果然是個好主意,立刻就顛顛地入宮了。
於是拍馬入長安的周維嶽還沒來得及進城,便收到了皇帝的第二道聖旨,命他作爲李劭卿的副手,與他一同領兵,平定廣西叛亂。
按照大央歷來的出兵規矩,皇帝依然派了個監軍全程跟隨,這監軍也是個老面孔,剛在禮部混了不久的藺既明。
藺既明跟他們老李家也算是有緣,他這輩子就當過兩次監軍,一次是給爹當,另一次是給兒子當。
李劭卿知道藺既明的真實來路,對他的態度比李思從好了簡直不止一個檔次,他體諒藺既明文臣出身,或許沒那個體力長途奔馬,還貼心地給他準備了一輛馬車。
藺既明感恩戴德地上了車,立馬後悔的腸子都青了,拉車的那兩匹戰馬或許是頭次上崗,沒什麼工作經驗,拉起車來蹦上躥下,藺既明在車廂裡從這頭被顛到那頭,第一次覺得……李思從沒有逼他坐馬車,真是太善良了。
他跑了一陣就受不了,連滾帶爬地從車廂裡出來,臉色發青:“請將軍給我一匹馬,我可以騎馬,沒問題的。”
李劭卿狐疑地看着他的小身板,很誠懇地勸:“此去路遠,我們又是急行軍,只怕藺大人的身子吃不消。”
藺既明強忍住自己涕淚橫流的衝動,規規矩矩地跟他長揖到底:“我可以的,還請將軍給我一匹馬。”
李劭卿便也沒再強求,從善如流地將拉車的戰馬解了一個下來,裝上馬鞍,本着輕裝上陣的思想,還順手將車給賣了。
藺既明本來打算的是,如果實在騎不動馬,那再去坐車也可以,這樣兩者倒換着來,起碼可以稍微減輕一下急行軍的痛苦程度。見此情景,嘴角抽了抽,一咬牙就轉身上馬了。
李劭卿過來跟他搭話:“延綏譁變的事情,大人可查出真相了?”
藺既明道:“真像已經遞交給陛下了。”
李劭卿有點驚訝:“真的是延綏總兵趙東池強佔軍屯,兵卒忍無可忍才譁變的?”
藺既明笑了笑:“怎麼,您不相信?”
李劭卿若有所思:“我與趙東池打過交道,他不像是這樣的人。”
藺既明道:“他是不是這樣的人,重要嗎?這件事現在已經塵埃落定,趙東池的所有頭銜被剝奪,這個罪名安在他頭上,已經拿不下來了。”
李劭卿似乎聽懂了點什麼,催馬與他靠的更近,低聲問道:“大人的意思是?”
藺既明輕輕嘆了口氣:“趙總兵的死因頗有蹊蹺,到底是死於譁變,還是這次譁變壓根就是被別人刻意利用,尚還未知。”
李劭卿倒抽一口冷氣:“既然如此,你爲何如此趕着結案,將罪名全推給趙東池?”
藺既明笑了一下:“因爲這是首輔大人想要的結果。”
李劭卿皺起眉:“首輔大人想要趙東池死?爲什麼?”
藺既明更加意味深長。“嚴檢是首輔大人推薦上去的人。”
李劭卿恍然大悟:“那麼,延綏譁變一事,是別有真相了?”
藺既明動作幅度輕微地點了一下頭:“趙東池起於微寒,自入伍起便在延綏爲兵,怎麼可能去強佔普通兵卒的土地,只不過是因爲他死了,所以纔不得不抗下所有罪名。”
李劭卿握着繮繩的手青筋暴起:“也就是說,就連他的死亡都是被人算計的?”
藺既明道:“趙東池究竟死在譁變之前還是譁變之後?這場譁變是因爲兵卒忍無可忍,還是因爲有人刻意唆使?這些問題都沒有得到一個合理的解釋,但我們看到的結果,卻是整頓軍屯之後,延綏譁變,緊接着總兵趙東池被殺,而現在,嚴檢接任了趙東池的位子,是延綏總兵了。”
聯繫所有的前因後果,在這場變故中,得益最大的是嚴檢,而他又是曹德彰保舉的人。
真像簡直要呼之欲出。
李劭卿定了定神:“那麼,這次上頭又派你來監軍,用的是何種由頭?”
“查廣西謀反一案,”藺既明笑了笑:“將軍不必憂心,這次並不需要一個替死鬼。”
李劭卿嘴裡叼着一根草莖,沉思了一會,呸呸呸地將草莖吐掉,又問:“派你來的是陛下,還是曹首輔?”
藺既明怔了一下:“有區別嗎?”
李劭卿腦子裡忽然閃過一個想法,迫切地想要證實:“自然有區別,而且區別還很大。”
藺既明一時沒能理解他心中所想,莫名其妙地回答:“是陛下親自召見我,然後下的口諭。”
李劭卿慢慢點頭,眯了眯眼睛:“居然是陛下的意思。”
他先前一直以爲皇帝的意思便是曹德彰的意思,皇帝的心願便是曹德彰的心願,今日才醍醐灌頂一般明白過來,皇帝和曹德彰之間還有一個最大的差異,就算同樣身處權力之巔,他們畢竟一個是天子,一個是權臣。
這是皇帝和曹德彰之間最大的不同,也是曹德彰最致命的弱點,他永遠不會站在帝國的角度上考慮問題,而僅僅是站在了自己心裡的*上。
皇帝需要的是聽話的忠賢之臣,排在“忠賢”這個次前面的,是“聽話”。
李劭卿笑了一下:“我知道了。”
藺既明缺皺起眉,反反覆覆將這個問題重複了無數遍,李劭卿看他苦思冥想的樣子,低低說了一句:“天子富有四海,天下事,皆爲天子家事。”
藺既明一下恍然大悟。
所有反對曹德彰的人,無時無刻不再收集他的罪證,準備給他致命一擊,將他拉下馬來,可偏偏他們都忽略了,能決定曹德彰性命的人不是罪證,而是皇帝的心意。
他始終想不通曹德彰是如何一步步攀上巔峰,身居高位的,今日才徹底明白,他並沒有治國之才,也不是文韜武略,但他卻有一樣能夠決定成敗的能力——揣摩人心。
曹德彰揣摩的,是皇帝的心思,他早就看透了皇帝的性情,在這位君王看來,他的需要比天下的需要更加重要,他欣賞的人才是能臣,錯也是對的,而他厭惡的人便是死囚,對也是錯的。
他能猜透皇帝每一個眼神的意思,甚至能從他無意識的舉動裡判斷出他的傾向與偏好,並且在第一時間迎合他的想法。在第二個能猜透皇帝心思的人出現之前,曹德彰必將立於不敗之地——因爲他的意思,便是皇帝的意思。
藺既明深深吸了口氣,對李劭卿頷首致謝:“多謝將軍,一語驚醒夢中人。”
“我是粗人,並沒有大人這樣縝密的心思,所以大人好自爲之,當年傅校長費盡九牛二虎之力保下您,想必就是爲了這一天。”李劭卿笑了笑:“我有一件事想要問一問你,還請大人據實相告。”
藺既明擡了擡手:“將軍請講。”
李劭卿盯着他的眼睛,開口道:“宮裡的長清子,到底是什麼人。”
藺既明沒料到他會問這個問題:“將軍這話是什麼意思?”
李劭卿道:“他入宮的時候,正值那日鬆求親一事沸沸揚揚之際,滿朝文武都贊同九公主前去和親鐵勒,陛下明明也在考慮此事的可行性,卻因爲長清子的一句話而改變了心意。”
“若是真的單從利弊的角度出發,大央若是能下嫁公主給那日鬆,然後再全力支持他謀奪汗位,那根本就是百利無一害的事情,而長清子卻說九公主並無遠嫁的命,單單指出九公主一人,可見那個人,是從感情的角度出發,纔不願九公主來做這個和親公主。”
“整個長安城中,不願九公主去和親的人可不多。那麼長清子背後的那個人,到底是誰?”
“將軍還說自己是粗人,粗人怎麼會有您這樣的觀察推理能力,”藺既明與他對視了一會,忽然微笑:“他是我找來的人,那麼他背後的主謀,自然是我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