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皇朝五位閣老站在宣德殿內,護國公康忠面帶悲慼,尹騫關切地看向景和帝,杜海安與尹騫保持一致,黃通似要帶領千軍萬馬衝鋒陷陣的統帥,秦天野則在仔細端詳殿內的盤龍柱。
景和帝的目光從他們臉上一一劃過,最終落在秦天野來臉上。怒火在景和帝胸中翻騰,他頭痛欲裂,擡手往上推了推沉重的袞冕。十二串由青、赤、黃、白、黑五色絲線串成的五彩玉珠在眼前晃動,令他感到眩暈。
今日是上朝的日子,景和帝晨起便穿上了這身代表大周天下共主的冠冕袞服。袞冕𫄧板前後沿各垂下十二串旒珠,前沿的旒珠遮擋着景和帝的部分視線。
按《禮記·冠義》所述,旒珠遮擋視線,是提醒戴冕者對眼前發生的事應有所忽略,即視而不見。景和帝少時,太傅旁徵博引,爲他講解爲帝者“視而不見”的重要性,景和帝銘記於心。他睜開龍目,隔旒珠再看自己的五位“股肱之臣”。
旒珠遮蔽是提醒他不要被眼前事所矇蔽,要圖謀長遠,要放眼天下。可他的臣子卻要矇蔽他的雙眼,令他成爲睜眼瞎!景和帝怒火高漲,青筋暴起的手緊緊拽住耳前固定袞冕的紘帶,恨不得解開紘帶將袞冕摘下,狠狠砸在他們臉上!
楊奉嚇得面無人色,他大氣都不敢出。此情此景,太傅都不敢開口全組,若他敢吭聲,必會被暴怒的萬歲一腳踹開,人頭落地。楊奉不怕死,他只怕自己死了,無人能接替他的位子,伺候好萬歲。
景和帝拽着紘帶的手被垂在耳邊的冰涼瑱玉碰了一下,令盛怒的景和帝感到了一絲清爽。瑱玉又名充耳,系在𫄧板上垂到耳邊,就是爲了提醒戴冕者要對奸佞之言有所不聞,“充耳不聞”便由此而來。爲君者,一舉一動都影響朝堂、關乎天下!
景和帝閉目深吸幾口氣,壓住升騰的怒火,卻止不住欲裂的頭痛,只得擺了擺手,沉聲道:“退朝。”
朝都未升,何來“退”字?
密密麻麻寫滿一玉笏話要講的四位閣老躬身行禮,後退三步轉身退出殿門,右相秦天野卻紋絲不動。出了殿門的尹騫見此,也停在了殿門外,其他三位閣老也停住了。
大殿內,君臣、甥舅,對視。
坐在龍椅上的外甥,就算蓄起了鬍鬚,在他面前依舊如三十年前一樣稚嫩。秦天野垂下眸子,從容平靜。
景和帝左手握緊玉帶,壓制欲裂的頭痛,
用盡量平靜的語氣問道,“申國公有事要奏?”
萬歲喚秦天野申國公而非丞相,是在提醒他注意自己的身份。萬歲冷靜下來了,楊奉也就放鬆了。
秦天野略舉手中的玉笏行禮,“回萬歲。聶林江在肅州遇刺身亡應是契丹賊子所爲,其意歹毒,萬歲萬不可中了契丹賊子的奸計,應從長計議。”
半晌,景和帝才道,“申國公怎知聶卿死於契丹賊子之手?”
“臣無憑無證,僅以局勢推斷得知。”秦天野再拜,聲音鏗鏘有力,“臣受先帝託孤之重,一片丹心爲社稷,才斗膽在萬歲面前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請萬歲三思。”
也就是無憑無證了。景和帝握玉帶的手指關節凸起,溫和回道,“申國公免禮。朕知你心意,定會三思而行。”
外甥不向他求策,秦天野並不着急,再拜道,“請萬歲保重龍體,臣告退。”
秦天野走到殿外,面朝與他鬥了幾十年的四人微微一笑,邁步從容離去。尹騫靜侯了片刻,不見萬歲派人傳喚,才轉身走向慶文殿。
宣德殿內,景和帝閉目仰靠在龍椅上,久久不語。
殿前大將軍孔風閣看看萬歲,又看看一動不動的楊奉,急得抓耳撓腮。萬歲都這樣了,就算不傳御醫不請皇后,也該把姜楓叫過來給萬歲解解悶兒吧?
楊奉用眼角的餘光掃了孔風閣一眼,上前給萬歲斟。待景和帝聽到水聲睜開眸子後,楊奉用與平日並無兩樣的語氣請示道,“您可要更衣?”
景和帝微微點頭,起身走向內殿,一衆太監宮女立刻跟了進去。孔風閣衝楊奉挑起大拇指,楊奉白了他一眼,也邁步跟上。
換了帝王常服後,景和帝緩緩吃了兩杯茶,才道,“擺駕藏書閣。”
萬歲罷朝的消息傳遍各衙門,不知聶林***的文武們四處打聽,知道此事的朝臣們卻異常沉默。
京兆府內,見大理寺卿站起身,張文江立刻道,“蕭大人好走不送。”
從大理寺跟到京兆府的蕭峻平盯着張文江,“哪個說要走了?我只是吃多了茶水,想去茅廁而已。”
咔!張文江將毛筆重重放在硯臺上,“蕭大人,年關將至,我已忙得焦頭爛額,無暇陪你吃茶!”
“我又沒不讓你忙,你忙你的,我吃我的。”蕭峻平起身,優哉遊哉地走了出去。
張文江氣得咬牙切齒,師爺周其文低聲道,“大人不妨把姜楓傳來。”
蕭峻平在京兆府賴着不走,不就是想知道昨夜姜楓爲何去了京兆尹府上麼。大人說了他不信,那讓姜楓自己跟他將就是。
張文江皺眉,“姜楓回府睡覺了,本府……”
話說了一半,張文江的怒火就再也壓不住了。 滿朝文武坐臥不寧之時,那廝竟在府中睡覺!他憑什麼能睡覺!張文江重重將今日沒用上的奏章摔在桌上,“傳本府的令,讓姜楓速來京兆府!”
“是。”門口的衙差領命,立刻去傳姜楓。
出乎張文江的意料,蕭峻平從茅房回來吃了一盤點心、喝了一杯茶又去茅房時,姜楓便精神抖擻地站在了他的桌前。
掛着黑眼圈的張文江十分詫異,“你沒回府?”
西城內衙有牀有被,折騰了廖綱一晚上,睡得十分舒坦的姜二爺拱手行禮,“下官怕耽誤事,所以沒有回府,只在西城衙門眯了一會兒。”
張文江正要開口吩咐他去應付蕭峻平,蕭峻平便施施然甩着手上的水珠子,從外邊走了進來。
姜二爺側身,行禮,“下官拜見蕭大人。”
“姜大人免禮,你們不必理會我,儘管辦自己的事。”蕭峻平說完,走到張文江旁邊的椅子上坐下,吩咐周其文再給他上兩碟點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