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公作美,景隆十一年剛至,天空便飄飄蕩蕩地落下了雪花。
姜留捧着壓歲錢出房門,驚見滿地鮮紅的紙屑上,落了星星點點的白。一種難以用語言描述的美好感動涌上心頭,她轉頭非常認真地對哥哥道,“瑞雪兆豐年,今年一定會有好年景,哥哥也會心想事成的。”
只要你肯,我一定能心想事。江凌接過丫鬟手中的傘,“我送你回去。”
“好。”姜留回頭,“爹爹,我走了?”
站在門邊的姜二爺叮囑道,“別總看着手裡的錢,注意腳下。”
“好。”姜留軟糯糯應了,隨江凌踏着紅色紙屑,走入雪中。
看着兩個孩子遠去,姜二爺忽然生出一種自己已經老了的,不妙的念頭。他站直身體,倒背雙手,擡頭望着空中被滿院燈籠映得閃光的雪花,道,“這雪看着就像能下大的架勢。”
站在二叔身邊的姜二郎應道,“嗯。不過下不大也無妨,咱們有運河呢,不管怎麼旱,黑水河一定有水。”
姜留找出藏糧,解決了肅州糧荒後,姜二爺便未雨綢繆,出動大批人手清理已經荒廢多年的運河河道,爲春耕做準備。
想到運河能通水,姜二爺心情更好了些,“你說得對。若能引黑河水灌溉良田,再過幾個月田裡山間見了綠,百姓們就不用巴巴地指望着救災糧過日子了。”
姜二郎問道,“肅州遭遇天災人禍,沒幾年休養生息怕是緩不起來。二叔可考慮過向萬歲請旨,減免肅州百姓的賦稅徭役?”
姜二爺點頭,“我已讓謝老擬章程,幫肅州儘快恢復元氣。”
姜二郎驚喜道,“謝老任了幾十年的戶部尚書,做此事當手到擒來。”
“等謝老拿出章程,我再稍加潤色,就能送去康安了。”姜二爺感嘆道,“若要批下來,除了萬歲,還得請閣老們高擡貴手。”
減免一州的賦稅徭役是大事,須經戶部上報,內閣評議通過,萬歲才能下旨。姜二爺望着紛紛揚揚的雪花,言道,“我已給尹太傅、杜閣老和張府尹、李尚書送去了年禮,成與不成,就看他們的了。”
年輕氣盛的姜二郎鼓起腮幫子,低聲抱怨道,“分明是爲百姓辦事,卻還要二叔掏腰包送人情。”
“送去的年禮用的是二叔的名頭,但掏的不是二叔的腰包,是肅州庫銀。”姜二爺給侄子講這裡邊的彎彎道道,“朝廷也有朝廷的難處。大週二百四十個州,各州有各州的難處。朝廷的庫銀就那麼多,多給肅州百姓一些,其他遭災州百姓得到的就少一些。四海九州,萬歲不能親見親歷,只能靠各州遞上去的奏章、巡視官員瞭解各處災情,均衡考量後擬出賑災和減免賦稅的章程,有疏忽之處也在所難免。”
“所以,會哭的孩子纔會有奶吃。”姜二爺伸了個懶腰,“而你二叔我,是各州中最會哭的一個。”
姜二郎誠懇道,“不是二叔會哭,也不是二叔的奏章寫得比別人好。而是上至萬歲、諸位閣老,下至朝中五寺、六部、九卿的官員都知道,二叔您一心爲肅州百姓辦事。”
姜二爺欣慰地拍了拍侄子的肩膀,“你算是說到點子上了。人生在世,無論是做人還是做事,得始終如一,得講信用。這樣幾十年下來,讓大夥知道你是什麼人。他們一旦信了你這個人,以後你再辦事兒就容易多了。二叔讀書讀的少,不會講大道理,但事兒就是這麼回事兒。”
見侄子滿臉崇拜地望着自己,姜二爺又忍不住飄了,“還有一點你沒說到點子上:你二叔我的奏章寫得非常好。
有些讀了大半輩子書甚至得了文狀元的官員,引經據典寫出來的奏章,萬歲也不一定喜歡看;你二叔我寫得奏章,萬歲喜歡看。”
躲在暗處的清晏……
姜二郎用力點頭,“今日聽二叔一席話,勝二郎苦讀十年書。二郎會把二叔的話牢記在心,細細揣摩、領悟。”
“你好好學着,不是什麼人都能得到二叔傾囊相授的,咱們叔侄有這個緣分,二叔看好你。”姜二爺給侄子整了整衣裳,“再過兩個時辰天就要亮了,快去睡吧,待會兒你倆還要起五更拜年呢。”
姜二爺說完,目光轉向門口,心又提了起來,“凌兒怎這麼久還不回來,他莫不是又偷跑了吧?”
“不會。二叔先歇着,我出去找他回來。”姜二郎撐起油傘,出院門往西走了沒兩步,便尋見了站在六妹妹院門外的江凌。
他站得久了,黑色油傘上已落了一層白白的雪。
見二哥來了,江凌轉身迎上,“二哥要去何處?”
姜二郎笑着擠了擠右眼,打趣道, “你送六妹妹,我來接你。走,咱倆今晚睡一塊,我給你說說穆崇元的事兒。”
“他有什麼好說的。”江凌口不應心地說了一句,乖乖跟在二哥身後。
沒什麼好說的?姜二郎翹起嘴角,“知己知彼,方能百戰不殆。”
江凌哼了一聲,“他不是我的對手。”
既知他不是對手,那你站在雪裡發什麼傻?姜二郎輕輕搖頭,帶着江凌回房,吩咐僕從端上熱水,脫去鞋襪把腳泡進水裡後,舒服地嘆了口氣,“穆崇元年紀不大,卻有些真本事。他被葛邏派人藥倒,抓去伊州石尖山寨關押後,硬憑着三寸不爛之舌,令看守他的山匪倒戈,爲他尋來草藥解毒,助他掏出山寨。隨後,他調集人手滅了石尖山寨,得知了葛邏的行蹤,帶人追到肅州。”
“原來如此。”江凌本還詫異爲何肅州派去營救穆崇元的人,能這麼快把他帶回來。原來是他自己跑出來了,“穆崇元還不會走路時,就很會說了。”
姜二郎繼續道,“他不只會說,還會來事兒。雖然只見了一面,二叔卻很欣賞他,對他讚不絕口。你說……”姜二郎身子前傾,湊到江凌面前,神秘兮兮道,“二叔會不會被他哄得心花怒放,一高興就把六妹妹嫁給他了?”
江凌的腳趾緊摳着木盆,“不會!”
“六妹妹覺得他也不錯,”姜二郎繼續道,“六妹妹親口跟我說,她覺得穆崇元說話的聲音很好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