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風拂面,綠樹紅牆,曲廊回合。
容老爺跟着內侍往交趾宮走,一路上見着風景如畫,心裡也頗是感慨,皇宮太大了,御花園果然多的是奇花異草,兩隻眼睛都看不過來。內侍見容老爺只顧四處張望,笑着對他說道,“長寧候若是喜歡花草,可以讓皇后娘娘賞賜幾株。”
容老爺開始一愣,後來才突然想到這長寧候是對他的稱呼。方纔在御書房裡見了皇上,皇上盛讚容家滿門忠勇,乃是大周之棟樑也,然後便親筆寫了詔書,封容英銑爲長寧候,三代世襲。丹書鐵券當即便賜了給他,顯見皇上是早已準備好了。
今上疑心重,最不喜的便是外戚插手朝政,在選誰做皇后這事情上他考慮了許久才定下來。皇后一族不能太寒酸,所以宮裡頭有機會爬到鳳椅上邊的人,在旁人眼中,自然是魏貴妃和陳貴妃是最有機會。可魏國公府和陳國公府實在是勢力太大,朝堂裡不少官員與他們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繫,皇上首先便將這兩位貴妃娘娘給摘除了出來。
最近他寵幸上了一個龔美人,幾乎夜夜宿在她那裡,可畢竟她出身寒微,父親只是一個小小縣令,所以皇上把眼睛轉向瞭望月宮裡的容妃。江陵容家雖然開國時名聲赫赫,可現在已經逐漸式微,在朝堂裡爲官的人卻很少,這纔是最合適的人選。
皇后封了,家裡也總歸要跟着漲漲身價,皇上想來想去這才賜了容老爺一個侯位,這也只是說出去好聽罷了。這長寧侯有品階俸祿,有御賜封田,可朝堂無立足之地,手中無玉笏而握,這正是他想要的效果。
跟着內侍到了交趾宮,那是皇后接見外臣的地方。容老爺跪在地上拜見了容皇后,雙手按着冰冷的水磨地面,眼睛只敢盯着自己的手指,就聽上頭飄來了一個聲音:“平身,賜座。”
內侍彎□來將容老爺扶了起來,宮女搬來了一張椅子,容老爺這才戰戰兢兢的斜着坐在了椅子上邊。容皇后見他那拘謹的模樣,不由有些傷感,多年姐弟未見,再度相逢,都不能享受到半點親情了不成?於是放軟了聲音:“英銑,你不必多慮,今兒是自家人見面,只管放輕鬆些。”
容老爺聽了這話,皇后娘娘的聲音軟款,心裡消卻了些膽怯,擡起頭來看了一眼,就見一位宮裝婦人坐在中間的椅子上,髮髻上簪着九尾鳳釵,鳳凰嘴裡吐出一串東珠流蘇,最底下卻綴着碩大的紅色珊瑚珠子,富貴逼人。她的容顏在這華貴的衣飾掩蓋下顯得比較素淡,膚色白皙,眉目間也有了滄桑,杏核眼裡的神色早已失去了當年離家時的輕靈。雖然是這樣,容老爺還是一眼認出那便是自己的姐姐,哽咽着喊了一句:“娘娘……”
容皇后看着坐在下首的容老爺,神情也有些激動,見他似乎已有淚意趕緊出聲道:“英銑,一切都還好罷?”
“託娘娘的福,容家的日子一直過得順風順水。”容老爺壓制着自己激動的心情,慢慢的向容皇后說起家裡的事情。容皇后似乎頗感興趣,一邊聽一邊不住點頭,偶爾還插上幾句說說自己的看法,慢慢的容老爺便不覺得拘束,彷彿是失散多年的姐弟在談心一般,竟然無話不說。
“娘娘,鎮國將軍求見。”門外傳來一個尖細的聲音,容皇后略微一怔,點頭道:“傳。”
容老爺連忙坐直了身子,鎮國將軍乃是皇上的弟弟,乃是淑太妃所出,先皇在世時被封爲瑞王,後來皇上即位,他求皇上去自己瑞王稱號,自請出京去爲大周鎮守邊關。皇上仁心宅厚,將他請降封位的奏摺留中不發,加封了他爲鎮國將軍,派他出守西北邊境。
鎮國將軍勇猛過人,北狄人十分畏懼,又仁愛將士,在軍隊裡頗得人心,皇上於是又將他調回京城,只讓他做個閒散王爺。鎮國將軍知道皇上心中猜忌,遂將自己大門上先皇親筆提名的“瑞王府”的牌匾給摘了下來,換上“鎮國將軍府”的牌子,皇上這才放心下來。
容老爺對這位北狄人口裡推崇的“飛將軍”也着實好奇,於是想着要多看他幾眼,就聽外邊有橐橐的腳步聲,一個影子先進了交趾宮,然後就見一位穿着紫色官服的男子走了進來。容老爺定睛一看 ,心中不由自主喝了一聲採,這位鎮國將軍真是儀表堂堂,有龍鳳之姿,難怪皇上會猜忌他。
“鎮國將軍今日所來何事?”容皇后眼睛望向鎮國將軍,含着深深笑意。
“臣想請皇后娘娘爲家中長孫賜婚。”鎮國將軍似乎也不迴避容皇后的眼神,站直了背在那裡,眼神直直的望了過去,弄得容老爺坐在一旁,覺得很是尷尬,彷彿自己是個外人,正在不識趣的干擾着他們兩人的交談。
“哦,這倒是一件喜事!”容皇后臉上浮現出一絲驚訝來,她意味深長的瞥了他一眼:“請問鎮國將軍可有人選?需要女方有何家世?”
鎮國將軍淡然道:“臣已經將條件寫在這裡,請皇后娘娘過目。”說罷從衣袖裡取出一份摺子,宮女走了過來將它遞給了容皇后。
打開摺子一看,裡邊只簡單的寫了一句話:吾欲與容家結秦晉之好。容皇后看了一眼這行字,瞬間酸甜苦辣都涌上了心頭,一種說不出的感覺讓她差點把持不住便要流淚。他終究還是在意自己的,爲了她,放棄了瑞王的尊貴,爲了她,不惜避居一隅,暗地裡爲自己坐上皇后的寶座奔走,現在他只求與容家結爲秦晉之好,這要求難道不能滿足他?
三十多年前,容皇后還是在江陵做閨女的時候,在陵江踏青的時候便遇到了白衣翩躚的他,芳心暗許之際卻傳來晴天霹靂,她被選入宮中,只能默默剪斷了情緣。沒想宮中夜宴,當時還是五品芳儀的她與他重遇,這才感嘆造化弄人,他竟是皇上的弟弟,先皇寵幸的瑞王!從那一日起,他便一直存在於她的生活裡,這深宮三十餘載年華,若不是他的支持,自己怕早已對着勾心鬥角的生活厭倦,沒有勇氣也沒有實力爭鬥下去,可現在她成了皇后,他依舊是那宮外遙望她的那個人。
擡起頭來,容皇后朝鎮國將軍點了點頭:“鎮國將軍請放心,本宮自當替你精心挑選一位能配得上將軍府的好女子。”
鎮國將軍深深的看了容皇后一眼,躬身行禮謝過她,大步轉身走了出去,容皇后捏着那份摺子,望着那個瀟灑的背影,好一陣失落,又伴隨着絲絲歡喜。他想要與容家結親,這是在表明自己的態度,他會一直支持着她,支持她的塡兒做太子、登基。雖說自己的家世得了皇上的青睞,在皇后寶座的角逐裡意外勝出,可魏貴妃陳貴妃她們,誰都不是省油的燈,塡兒能不能安安穩穩的走到龍椅上邊去還是一個問題呢。
“英銑,你有幾個孫女?”容皇后收了心神,望了下坐在椅子上的弟弟,方纔聽他說有三個兒子,那總歸會有孫女的罷?
“回娘娘話,英銑共有四個孫女。”容老爺想了想,決定無視淑華和玉華,庶女是上不得檯面的,春夏秋冬,一年四季,容家都包圓了。
“長孫女多少歲了?”容皇后一顆心放了下來,四個孫女,隨意選一個便是。鎮國將軍的長孫她見過,是個不錯的孩子,今年十三,配容家的孫女也該是綽綽有餘。
“長孫女今年十歲。”容老爺有些惶恐,皇后娘娘是準備將自家孫女賜婚給鎮國將軍府不成?剛剛得了皇上的封侯詔書,現在皇后又要賜婚,這榮耀可太大了些。想着容家祖上的遺願,容老爺不僅有些擔憂,祖宗們說了要遠離朝堂,可現在卻姐姐這麼做,容家和鎮國將軍府聯姻,勢必會捲入到朝堂之爭來,豈不是違背了祖訓?
“方纔你也聽到了,鎮國將軍來爲他的長孫求指婚,本宮看咱們容家的姑娘挺合適,剛剛好是一對兒,本宮來做個冰人,就給你的長孫女牽根紅線罷。”容皇后口裡說得風輕雲淡,可心中究竟苦澀,這輩子自己和他是不可能了,自己的侄孫女嫁給他的孫子,終究也算得上是有根看不見的線將他們系在了一處。
“回娘娘,此事萬萬不可!”容老爺撲通一聲便跪了下來:“難道娘娘不記得咱們容家的祖訓了不成?”
“祖訓?”容皇后輕蔑的撇了下嘴角:“祖訓是什麼?祖訓是死的,可人卻是活的!”她眯了眯眼睛,想到遙遠的那個春日午後,她扶着丫鬟的手在江邊遙望,遇到了身着白衣的他,那真是美好如夢境一般的邂逅,從那一刻起她頓時有了可依可戀的感情。而這一切卻被一道聖旨給毀滅——容家的祖訓算什麼?容家祖訓要後人遠離朝堂,可皇上的那道聖旨輕易便將祖訓破壞了,她的夢想終究只是夢想,永遠的埋葬在陵江芳草萋萋的岸邊。
“咱們容家的祖訓早就被破壞了!”容皇后的嘴角緊緊抿了起來:“若是遵循着容家祖訓,本宮便不該坐在這椅子上了。”
“娘娘,臣失言,請娘娘恕罪!”容老爺很是惶恐,身子觳觫不已。
“英銑,鎮國將軍的長孫聰明睿智,一表人才,乃是人中龍鳳,配咱們容家的姑娘不會辱沒了她!”容皇后見弟弟伏在地上,身子戰慄,心裡也覺得自己有些做得過了,弟弟幾十年不見,自己這般聲色俱厲的與他說話,難怪他會害怕。
“是。”容老爺聽着皇后娘娘放緩了聲調,這才擡起頭來,擦了擦額頭上的汗。不管怎麼說,皇后娘娘指婚,容家只有歡天喜地接受的份兒,明知娘娘是想拿着婚事把鎮國將軍籠絡住,自己也無力反抗,只可惜春華平白做了一顆棋子。
“如此甚好。”容皇后這才露出了歡喜的笑容來,對容老爺和顏悅色道:“本宮在這深宮之內,也沒有親族扶持,只有與許家聯姻了,本宮心裡纔會踏實些,塡兒這太子之位纔會更穩當。聽說你那老二鍾愍很有學問?”
容老爺心中一滯,看起來姐姐已經對家裡的情況瞭如指掌,隨着她份位升成了皇后,容家勢必要被捲入這朝堂裡頭來了。老大的女兒指婚給鎮國將軍府,聽着這口氣,老二或許是要當官了,容老爺好一陣驚恐,萬萬不要讓老三也捲進來,他若是也被姐姐提攜了,容家或許便要毀在他手裡了。
“娘娘謬讚了,鍾愍的學問也不過爾爾,只是江陵鄉野之人見識淺薄,對他妄加推崇罷了。”容老爺回答得十分小心,只希望皇后娘娘打消了這個念頭纔是:“因着家父臨終前有遺言,容家子孫考了秀才便不必再往上邊考了,所以鍾愍無事只能自己瞎琢磨些策論,沒想被人傳揚出去了。”
“鍾愍的策論我看過,確實是字字珠璣。”容皇后招了招手,旁邊的秀芸姑姑便遞上來幾冊書,她順手翻了翻:“本宮只不過真不想埋沒了他。”她擡起頭來盯着容老爺,緩緩道:“鍾愍這麼多年潛心研習,你可想到過他心裡的苦?”
容老爺呆了呆,老二的臉在眼前晃了下,很快又消失不見。老大幫家裡打理着金玉坊和商鋪,每日裡忙得很,所以也沒閒時去做學問,而老二卻是天生喜好看書,心裡對於科考頗爲嚮往,但祖父的遺言壓着他,讓他始終鬱郁不得志。
“明年開科舉士,便讓鍾愍下場罷。”耳邊傳來容皇后的聲音,不輕不重,聲音舒緩:“我不會向下邊的人示意什麼,若是他能自己考入三甲,那也是他的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