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着大紅綢花球的嫁妝挑子,那簾子上繡着牡丹鳳凰的花轎,穿着紅色衣裳站在花轎旁邊的喜娘,緊緊跟在花轎後的陪嫁丫鬟,還有那騎在白馬上高高昂着頭的新郎倌,都慢慢的在秋華面前遠去了,空中只餘瀰漫着的硝煙。街頭看熱鬧的人追着嫁妝隊伍去數長寧侯府大小姐的嫁妝究竟有多少擡,也很快的從長寧侯府的正門跑開了去,秋華站在門口望着霎時空寂的街道,不由有些惆悵。
喜慶的炮仗,熱熱鬧鬧的吹吹打打,剛剛還在耳邊吵鬧,轉瞬間似乎什麼也聽不見,秋華搖了搖頭,挽住夏華的手:“咱們回園子裡邊去罷。”
站在身邊的寶珠和綠柳趕忙從府門外邊跳了進來,跟着夏華和秋華往內院走,走到半路上,夏華忽然在秋華耳邊說了一句:“站在大姐夫不遠處的那個少年不知道是誰府上的,瞧着氣度不凡。”
秋華一怔,腳下步子停了停,眼睛望了望四周,見身邊沒有旁人,悄悄拉了她一把:“二姐姐,這話心裡想想便是,何必說出口來。”
夏華的臉上紅了紅:“只覺得他穿着那衣裳站在人羣裡邊顯得很是清貴,卻不知他是哪家貴介公子,故而有此一問。”
“今日這麼多看熱鬧的人,咱們御前街住的都是達官貴人,一時間又怎麼能找出他是誰。”秋華挽着夏華便往前走:“咱們的親事也不是自己做主,還是別說這些事兒了。”口裡說着話,心裡頭卻有些苦澀,除夕那晚的少年,焰火照映下的純真眼眸,彷彿就在眼前浮現。聽嘉懋說他已經動身去了金陵書院,臨行倉促,沒有來得及和她寫一頁信箋,拜託嘉懋轉告於她。
知道他走了如何,不知道又如何,秋華心裡有些氣悶,雖然都住在京城,可統共卻只見了兩次面,真是見一面也難。這人世間守禮兩字最最爲難人心,分明想見,可卻始終沒有機會而不得見。若是那高祥如許允褘那般張揚,扯了嘉懋溜進容府來見她倒也能見着一面,可見了一面又能如何?究竟還是要分開,他們的將來從來不會把握在他們手中。
聽着秋華相勸,夏華也沉默着沒有吱聲,兩姐妹似乎都有些心事重重,只顧低着頭往前走路。跨過垂花門進了主院,沒走多遠,就見容夫人身邊的沈媽媽朝她們走了過來:“二小姐,四小姐,看了熱鬧回來了?夫人叫你們去大堂呢。”
容夫人正在小霜的服侍下喝藥,看見夏華和秋華走了進來,容夫人將藥碗推開了些:“夏華,秋華,聽說你們兩人送嫁送到了正門,你們怎麼能做這種不合規矩的事兒!”容夫人最近掉了不少眉毛,當兩條眉毛攢在一處時,那稀稀落落的眉毛已經不能形成眉峰,遠遠望着,猶如一幅山水畫被人在中間颳去了一些墨漬般。
夏華和秋華兩人一愣,面面相覷,沒想到容夫人竟然拿這事來教訓她們兩人。本來按着大周規矩,孃家人送嫁到府門口,她們兩人的做法並沒有越禮,可不知容夫人究竟心裡頭怎麼不舒服了,抓住她們便一頓罵。
可即便知道容夫人是在故意爲難她們,夏華和秋華也不能與她頂撞,只能輕聲細語道:“多謝祖母教誨,孫女銘記在心,下次不會再犯如此差錯。”
容夫人瞪着站在面前的夏華和秋華,心裡燒着一簇火,怎麼也平息不下來,自從得知了淑華並不是容家的骨肉,她的心就沒有一天好受過。她寵着淑華寵了十多年,可沒想到她竟然不是老三的孩子,只是個野種,一想到此處,她便覺得自己快喘不過氣來,捂着胸口直想吐血。
她不願意再見到淑華,可沒見到淑華的時候容夫人又有些想她,心裡有時甚至在想,爲什麼秋華不是那個野種,爲什麼不把秋華送到碧雲庵裡去。被這些糟心事情不斷折磨着,容夫人過得很不舒服,頭痛個不歇,每日裡都想發脾氣,服侍她的丫鬟沒少被她打罵,就連沈媽媽都吃了不少排頭。
“你們兩人現兒也不要上族學了,荒廢了學業,也沒有再教你們禮儀舉止,故而纔會做出這樣不守規矩的事情來,從明日起,你們兩人上午都到大堂來抄寫女誡,將那書抄寫一百遍,估計也就能急得清楚了。”容夫人接過小霜遞上來的清水,漱了把口,掃了夏華秋華一眼,手指敲了敲黑檀木的桌子:“以後還得帶你們出去赴宴,可不能被人說長寧侯府的小姐不懂規矩。”
夏華和秋華應了一聲是,兩人低頭從大堂裡退了出來,皆覺得有些莫名其妙,不知道自己究竟觸犯了容夫人哪塊逆鱗,讓她想着要懲罰自己。
“祖母年紀大了,咱們便體諒她罷。”秋華搖了搖頭,或許祖母還在對賈安柔和淑華的事情耿耿於懷,這純屬沒事找事做。容夫人是長輩,她說的話兒做小輩的只能聽着,沒有反駁的理由,只能等祖父回來再請他委婉的去勸祖母了。
容老爺帶着兩個消息回府了,第一個消息是好消息,皇上已經答應了容太后的請求,明年便將容二爺調回京城,容夫人聽了點了點頭:“橫豎明年老二便要回京城,嘉榮嘉瑞和夏華便留在京城不必回去了,老二媳婦自己回杭州罷。”
第二個消息對於秋華來說卻不能算個好消息。“太后娘娘說你甚能讓她開心,過了幾日便接你去慈寧宮陪她住上一段時間。”容老爺皺着眉頭望了望秋華:“我也不好抗旨,你便去宮裡走一遭罷。”
秋華點了點頭,沒想到太后娘娘可真是鍥而不捨,如此努力想撮合她與三皇子或是四皇子,這又何苦呢?秋華對嫁爲皇子妃沒有一點兒奢望,總覺得那皇子府與自己實在太遙遠。皇子妃也不是那麼好做的,看着當今形勢,無論嫁了哪位皇子,都只有一半的勝算。秋華嘆了一口氣,吩咐綠柳將自己抄寫的佛經找出來,進宮以後一定要陪太后娘娘參禪,多看看《心經》和《清心咒》,只有讓自己看起來十分無味,那些皇子纔有可能厭棄自己。
夜色一片寂靜,下弦月如清冷的彎鉤掛在天空,碧芳院裡靜悄悄的一片,只有院牆角上的草叢裡邊有蟲子忽然發出幽幽的鳴叫。
內院的門口掛着一把鎖,才只掛上去不到十日,鎖上已經有了點點斑駁的鏽跡,一個人影徘徊在門口,望着那把鎖伸出手去,似乎想要將那鎖取下來一般。忽然一陣清風颳過,周圍的樹木搖曳,投在地上的黑影也不住的動了起來。那個人影僵硬的站在那裡,脊背挺得筆直,額頭上出現了細密的汗珠,被慘淡的月光照着,有些發亮。
“三少奶奶,你不要怪我,我現兒還沒法子出去。”那人影喃喃自語,轉過身來慢慢往第二進的廂房走了過去,那張臉被月光照着,眉眼看得很是清楚,原來是桃花。
桃花手裡跨着一個籃子,裡邊放了些香燭錢紙,昨日是賈安柔的頭七,本來想着要給她燒點東西,只是沒想卻被易媽媽抓了去做了些粗活,只好捱到今日過來給她燒些錢紙。走到門口她卻又怯弱了,生怕第二日容三爺會追問是誰給三少奶奶燒了紙錢。
若是被盤查起來,說不定那個裝金錠子的袋子便不能保住了,桃花心裡有些發慌,所以還是將那香燭收了起來,轉回自己屋子裡邊去。自從賈安柔將那盒金錠子託付給她以後,桃花每日都覺得難受無比,究竟是將這些金錠子據爲己有,還是按着三少奶奶的吩咐給三小姐送了過去,這可真是一個難以抉擇的問題。
“反正沒有人知道三少奶奶給了我金錠子,我將這金子變成自己的又如何?”桃花不住的對自己說:“這些金子,便是自己做十輩子丫鬟都賺不到,何不給自己贖了身,拿了這些金錠子去嫁人?”
又一陣風颳過,似乎將一個花盆兒吹倒了,發出了“喀拉”的響聲,廂房前一棵大樹上忽然間吊下來一條繩子,在桃花面前一晃而過,似乎有個披毛散發的女人正在樹叢裡邊笑得猙獰:“若你想將這金子獨吞了,我便是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桃花心中一顫,一張臉嚇得慘白一片,就聽“喵嗚”的一聲,那根繩子忽然不見了,樹上一團黑影躥着往旁邊去了。“原來是隻貓。”桃花氣得跺了跺腳,轉身推開廂房的門,悄悄的走了進去。
賈安柔自盡以後,容三爺便讓人將內院的門給鎖上:“那賤婦住的地方,我連看見都心裡不舒服。”桃花因着是服侍賈安柔的貼身丫鬟,所以只能從第三進那邊搬了出來,大家都嫌棄她服侍過三少奶奶,覺得她身上帶了晦氣,誰都不願意同她一起住,將第二進靠着最裡邊的一間屋子給了她。
桃花將那袋金錠子藏在自己的東西里偷偷的拿了出來,放在了自己的牀鋪下邊,每個晚上她都有些睡得不安穩,一想着自己睡在那麼多金錠子上邊就格外興奮。她一直在想着究竟是將金錠子去給三小姐還是自己留着用,十多日了,躺在牀上閉了眼便是在考慮這事兒。
“三小姐去做了姑子,她都不是俗世之人了,還要金錠子有什麼用處?”桃花自己安慰自己:“這金錠子自然是給我用比較實在。”可是每每有這個想法的時候她便想到了賈安柔那張慘白的臉,凸出來的一雙眼珠子,實在有些令人害怕:“三少奶奶說她做鬼都不會放過我,晚上真會來找我不成?”桃花在牀上翻來覆去,久久不能成眠,有這麼多金錠子就在眼前,伸出手去,那些都屬於自己,要做出抉擇來實在有些爲難。
“我分一半給三小姐,一半自己拿着。”桃花終於做出了決定,心情輕鬆了許多,打了個呵欠沉沉的睡了過去。
過了兩日桃花去容大奶奶那邊討了腰牌:“我有個姑母在京城,今日她過生日,我想代父親去看看她。”容大奶奶不疑有它,讓金枝拿了腰牌給桃花,桃花雙手攥着腰牌,飛着一雙腿兒便往碧芳院趕,褲管就如兩葉蝴蝶的翅膀般呼啦啦作響,蔥綠色的褲管襯着梅花紅的鞋面,十分的鮮豔。
“桃花可真是性急。”金枝看着那小巧的背影,搖了搖頭:“她姑母就住在京城,左右也花不了多長時間,還這般跑得飛快。”
容大奶奶低着頭翻着賬簿子對賬,頭都不擡一下:“若你在京城裡也有個姑母,恐怕你比她跑得還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