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蟲在草間細細的鳴叫着,天空上掛着清冷的下弦月,彎成微微的一線,顏色淡得幾乎能一把抹去,月下的花影也格外模糊,微風吹過,地上有着不斷變幻的影子。
“姑娘,給瑞喜班的信已經送過去了。”棉布門簾已經換成的薄紗簾子,上邊織的花紋是淺色木芙蓉,微風吹拂,芙蓉的角慢慢的捲了起來一般,門簾下露出了阮媽媽的臉孔:“我方纔親手將信交給了郵驛的驛使,給了他五兩銀子,請他送急件。”
“這郵驛最快的馬能日行五百里,嶺南在兩千裡之外,約莫四五日便可以到,只是不知道那姓文的會不會中計到京城來。”秋華將筆提在手裡一滴墨汁滴落在宣紙上邊,迅速染出了一團淡淡的黑色。
“姑娘,人爲財死鳥爲食亡,這姓文的見有利可圖,不會不來。”阮媽媽站在旁邊,笑容淡淡:“別說姑娘已經隨信附上了一張一百兩的銀票,便是沒有銀票,他見着這優厚的條件,不怕他不答應。”
這大半年裡秋華一直在尋訪瑞喜班的落腳點,最近總算是得了消息,那瑞喜班去了嶺南合浦郡,因着那位班主夫人似乎剛剛生了孩子不久,所以瑞喜班便在那裡歇了腳,已經有兩個月沒有挪窩了。
這瑞喜班唱的是崑劇,在嶺南那邊並不見得會很受歡迎,現在班主夫人又生了孩子,恐怕現在正是捉襟見肘的時候,此時附上一張銀票,再請他們來京城唱堂會,恐怕那文班主無論如何也不會拒絕。
合浦郡的一幢小宅子裡,前院有不少男女,有的在蹲馬步,有的在劈叉,有的在拿着長槍練花架,還有一些扶着牆正咿咿呀呀的吊嗓子,那聲音悠悠揚揚傳出去了很遠,似乎能穿破天上的雲層一般。
院子中央站着一個男子,看他的年紀不過三十多歲,身材高挺,一雙濃眉飛揚幾乎要入鬢角,眼睛十分大,而且很是靈活,似乎含着一汪春水,隨意回眸間波光粼粼,彷彿含了無限情意,讓人捨不得移開自己的眼睛。那男子站在那裡正指點着一個年輕女子練習唱曲:“你此處花腔生硬了些,你唱的旦角,必須要柔媚,要讓聽戲的人只覺心中瘙癢難當,這樣才能得更多的賞錢。”
“班主,郵驛的驛使送了一封信過來!”前院的門被推開,一個半大孩子跳着跑了進來將一封信交到了那男子手上,那男子訝異的看了下信封上的落款,皺了皺眉頭:“京城來的信?我在京城並識不得人!”
將信撕開了一道口子,就見裡邊有一張雪花箋對摺得整整齊齊,將那雪花箋打開,一張銀票飄飄的落到了地上。那男子彎腰將銀票撿了起來,看了看上邊面額是一百,不由得挑了下眉,嘴角笑容深深:“這是哪位達官貴人?莫非是舊識?”
掃了一眼那信,上邊的字跡遒勁有力,內容寫得很是簡單,兩年前聽過瑞喜班的堂會,十分驚豔,到現在都念念不忘,特地邀請瑞喜班去京唱一個月堂會,已經替他在西樹衚衕租好了一處宅子,不用擔心住處的問題,隨信附上銀票一張,權作車旅之資。
“班主,咱們去是不去?”聽班主將那信大聲唸了一遍,前院衆人皆是興奮不已,停下手中的事情圍了過來,眼裡全是嚮往之色:“京城那可是個繁華的地方!”
班主望了望身邊的人,笑着點了點頭:“去,怎麼不去?人家都給咱們租好房子,連車費都付了,即算在京城唱不出名堂來,去京城免費玩玩也是好的!”拿着那銀票又仔細看了看,班主臉上的笑容愈發深了:“還是匯通錢莊的匯票,看起來這位老爺真是個有錢的主兒。”
第二日,瑞喜班便收拾了行李,僱了幾輛馬車,一路迤邐,足足走了一個來月纔到了京城。那班主照着那信箋上的地址,找到西樹衚衕,一家家摸着過去,數到第九家,才見着了那標誌:門口有兩棵紫槐樹,正是當季,樹上的紫槐花開得茂盛,一串串的在枝頭上墜了下來,飽滿的花瓣裡就如含滿了蜜汁一般,淡紫色的邊緣還墜着清亮的露珠。
班主走了過去,舉起手來敲了敲門,裡邊傳來一個人的應門聲:“外邊是誰?”
“有人替我租了西樹衚衕這宅子,我今日便要搬進來住。”班主說這話並沒有猶豫的口氣,他自從七歲便跟着師父登臺獻藝,走南闖北三十年,也不乏有喜歡瑞喜班的達官貴人出資爲他們租宅子唱堂會的事情,所以他敲門的時候將腰桿兒挺得筆直。
“吱呀”一聲,門被打開,門後露出了一張老人的臉,他打量了一眼站在前邊的班主,笑着問道:“可是瑞喜班的文班主?”
“正是。”文班主心中大喜,向那老人拱了拱手:“請問老丈怎麼稱呼?”
“免貴姓錢,家中排行第三,你便喊我錢三罷。”那老者呵呵一笑:“主家吩咐我在這宅子裡等着文班主帶着瑞喜班進京,我來了有三天了,總算是給等到了。文班主,快些進來罷,一路辛苦,趕緊先歇息着。”
文班主朝錢三笑了笑,指揮着瑞喜班將馬車上的東西搬了進來,錢三陪着文班主在宅子裡邊到處轉了下,看得文班主心花怒放。
宅子不算太大,可勝在有兩個院子,前邊院子裡有三進屋子,後邊有個獨立的的小院,裡邊有一幢兩層小樓,宅子裡邊花木扶疏,環境清幽,實在適合居住。錢三見文班主喜笑顏開,也覺高興,點着頭道:“文班主喜歡便好,我先回去給主家送信了,明日再過來。”
文班主笑眯眯將錢三送走,在前院的石桌旁坐了下來,翹起二郎腿看着班子裡的人忙忙碌碌的搬放東西,這京城就是與旁的地方不一樣,小衚衕的宅子都佈置得這般清幽。他回頭看了看跟後院相通的月亮門,脣邊浮現出一絲笑容,那後院,可真是適合幽會的地方,在京城唱一個月堂會,說不定瑞喜班的旦角和生角都能搭上一些老爺夫人,那幢兩層小樓就能派上用場了。
這戲子雖說並不是青樓的姐兒,可很多卻與姐兒無異,不同的是青樓賣笑的姐兒是過了明路的,但戲子卻是在暗處,而且戲班子勾搭的不僅是老爺們,也有夫人小姐。一個戲班子裡只要有上得了檯面的生角,就不愁沒有活路銀子。這文班主當年在蘇杭是頗有名氣的生角,不僅能唱小生,還能唱武生和花臉,那時只要是他一登臺,就聽下邊打賞盤子裡響個不停,夫人小姐們扔下的銀角子一次能收小半盤子。
自己現兒是老了,得好好在瑞喜班裡培養幾個接班的才行。文班主的目光落在了不遠處的幾個孩子身上,旦角就捧自己的女兒小桃紅,她生得十分美貌,人又機靈,教她唱戲文,只消教上三五遍便能記得清清楚楚,生角可以捧那小白玉,那孩子長得十分白淨,一雙眼睛天生的便能勾人心魂,和自己當年有得一比。
“你坐在這裡想什麼呢?”耳畔傳來一個尖銳的聲音,文班主一擡頭就見老婆吳香蘭站在自己面前,懷裡抱着剛出生幾個月的兒子:“別人給了一百兩銀子,咱們就千里迢迢的來了京城,總得去問清楚主家有什麼安排,去唱堂會究竟給什麼價格,你什麼都不管,就只知道在這裡挺屍!”
吳香蘭抱着孩子皺眉看着文班主,他們曾是青梅竹馬,可這小時候的情分卻因着文班主不時被人勾搭上慢慢的消磨得一乾二淨,現在他們之間只剩下了一種簡單的搭夥關係,他繼承了老班主的責任,要負責將瑞喜班維持下去,而她也只是靠着他來養活自己和幾個孩子。
“你着急什麼,那一百兩銀子不還剩了十多兩?先拿了去買米買菜做了飯再說。你瞧這宅子,一個月沒得一二百兩銀子能租下來?你以爲那主家是個沒錢的不成?你便放心罷,他明日自然會派人來給咱們準信兒。”文班主站了起來,低頭看了看吳香蘭懷裡抱着的孩子,見他伏在吳香蘭肩頭睡得正沉,這才放下心來:“趕緊將他抱進屋子裡邊去,小心傷了風!”
吳香蘭哼了一聲:“窮人家的孩子哪來那麼多窮講究?”口裡雖然這麼說,可究竟也擔心兒子,扭着身子抱了兒子便走進了屋子裡邊。文班主站在那裡看着她的背影,臉上露出了一絲苦笑,他和她,以後怕都只會是這樣面對彼此,他們再也回不到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的那段時光裡去了。
第二日錢三果然守信前來,帶來了五十兩的銀票:“文班主,後日去朱雀街唱堂會,這是預付的銀兩,等唱完堂會還有五十兩的酬謝。”
文班主拿了銀子心裡不由大喜,一百兩唱一天堂會,這在別處可是從來沒有的事兒,看起來京城果然是好賺銀子。況且除去這一百兩銀子還有賞錢,或者哪位有錢的大爺看上了瑞喜班的旦角,那又能好好賺上一筆了。
錢三見文班主笑得舒暢,在一旁摸着鬍子道:“文班主,我們主家說你們瑞喜班的崑劇唱得好,後日可得爭氣些,這京城裡喜歡聽戲的老爺多,後日一炮而紅,少不得有人會紛至沓來的請你們瑞喜班去唱堂會哩。”
文班主聽了這話更是開心,從身上摸出了一個銀角子塞到錢三手裡:“這還不是仰仗三爺幫我通達?後日是去哪家府上唱堂會?”
“朱雀街,禮部左侍郎楊大人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