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陰荏苒,春去秋來,容家園子裡桃杏爭豔以後便可見芙蓉如面藏在亭亭碧葉裡,不多久就滿園丹桂飄香,緊接着紅梅迎春。一年又一年的,四時交替,在江陵容家這小小的園子裡邊,流光拋卻了朱顏,多少人的韶華轉瞬而逝。
容大奶奶又得了一個女兒,取名冬華,容二奶奶添了個兒子,大名嘉瑞,容三奶奶季書娘卻始終再沒有喜訊,只有賈姨娘生了個兒子,容老爺取了個名字叫嘉悅。可這位四少爺卻似乎有些先天不足,現兒都快三歲了還不太會走路,軟乎乎的一團,到哪裡都要奶媽抱着,而且還不會說話,只是凸着眼珠子,見人便咧着嘴,一線口水流得老長,脖子扭來扭去,全身不舒服一般。
“四少爺的病大抵是好不了啦。”翠華嫂子見着一位老大夫由碧芳院裡的夏蟬引着送了出去,一臉遺憾:“夫人每日裡都吃不好飯呢,爲這事情愁的。”
站在門口和翠花嫂子閒聊的是今年才進容家的丫鬟秋桂,愣愣的望着小徑上的兩個人,言語裡充滿了羨慕:“真真是可惜了,四少爺的病怎麼就不能好呢?碧芳院的賈姨娘可真是個好人,連她的丫鬟都能穿着絲綢,手上還戴着那樣閃亮的金手鐲子!”
夏蟬身上水碧色的絲綢衣裳在園子裡樹木一片沉沉的深綠襯着,顯得格外打眼,手腕處有金燦燦的一個圈子,閃着人的眼睛。翠花嫂子看着那點亮光,心中也是羨豔不已,可口裡卻氣憤憤的說道:“還不是爬了三爺的牀纔有,你當那賈姨娘有那麼好心?這肯定是三爺給的,誰不知道三爺在女人身上最是捨得花錢!賈姨娘起先將自己的貼身丫鬟春燕給了三爺做通房,可春燕去年生病給送出去了,那夏蟬才得了機會,這碧芳院可不是你想的那麼好呆的!”
容夫人身邊的秋雨秋月這一批人年紀大了,去年都放了出去自行婚嫁,除了秋月嫁的是容家的下人還在容府做事情,其餘的都不再和容府有瓜葛。容夫人身邊少了人手,喊了牙行過來買了一批丫鬟,這秋桂就是剛進府不久的,所以對容家的事情都還不太清楚。
容家雖然不許納妾,但卻沒有禁止通房丫鬟,只是這些通房們在侍奉了以後必須喝避子湯而已。翠花嫂子看着秋桂那眼饞的模樣,心中鄙夷,伸出手推了推她:“你若是有這個心,多去巴結着夫人些,到時候指不定她將你給了三爺做通房呢。”
秋桂臉上飛起了紅雲,一雙眼睛不住的瞄着自己的腳尖,忸怩不安的回答:“翠花嫂子,你就別取笑我了……”她的眼角盯着夏蟬遠去的背影,那點點金色已經快看不見了,可似乎還是那般耀眼,一直在她面前閃動着。
小徑的那頭傳來歡聲笑語,翠華嫂子踮起腳尖往那邊看了看,一絲笑容浮現在臉上:“喲,幾位小姐這是準備來看祖母不成,都一起過來了。”
秋桂聽着翠華嫂子這般說,縮了縮脖子趕緊往後邊溜:“大少奶奶沒有跟着來罷,我真真是怕了她,她那眼風兒掃過來,我就覺得身子涼了半邊!”
翠華嫂子見着秋桂的身影不多時便消失在主院的小徑上,輕輕啐了一口:“作死的小蹄子,一心就巴望着往上邊爬,容家可不是別的人家,爬了主子的牀就能享福的。”轉過臉來旋即堆出了一副真心實意的笑容:“大小姐,二小姐,四小姐,你們一起來這裡做什麼呢?”
門口站着幾位小姐,身後跟着幾個丫鬟,走在最前邊的便是大少奶奶的長女容春華,她今年有六歲了,一雙眼睛極像大少奶奶,亦是長長的鳳目,橫着瞟人一眼,裡邊似乎就有着某種威懾的光。就見她一手拉着一個穿着鵝黃色衣裳的小女孩,朝翠花嫂子點了點頭道:“祖母可在?我們有事情找她。”
翠花嫂子看了一眼被拉住的四姑娘,身子瘦弱,一張巴掌大的小臉蛋上有着一雙水靈靈的眼睛,但是一雙眉毛卻分得有些開,所以顯得有些神情冷漠,心中暗自嘆氣,大小姐肯定又是想幫四小姐出頭了。
“夫人午休剛剛起來呢,大小姐,你們……”翠華嫂子話還沒說完,就見那小小的身影拽着四小姐飛快的往裡邊走了進去,櫻桃紅的裙子下襬翻起了層層浪花般,可以見到裡邊粉嫩的小腿肚子。
落在最後邊的二小姐容夏華眉毛也擰在一處,一副不快的模樣,由丫鬟陪着慢吞吞的走了進去,翠花嫂子看着那一行人漸行漸遠,不由得嘆了一口氣:“四小姐還真是命苦,也虧得還有大小姐和二小姐幫襯着她。”
容夫人剛剛午休起來,坐在大堂上喝了一口茶,就見眼前一花,一陣風般進來了自己幾個孫女,走在最前邊的便是長孫女春華,衝到她的面前張開就說:“祖母,春華想來問你一件事兒。”
小臉蛋仰得高高,春華的額頭幾乎快撞到了容夫人的扶手,她臉上薄薄的怒色讓容夫人一怔,旋即笑着問道:“春華,你想問什麼事情呀?”
春華指了指站在自己身邊的秋華,一雙眼睛瞪得大大的:“祖母,秋華難道不是你的孫女不成?爲何祖母給碧芳院的淑華送了生辰禮,而秋華卻沒有?”
原來是這件事情,容夫人心中甚是不喜。今日她和容老爺慪氣,見容老爺言語間都偏袒着那季書娘,格外惱怒,所以便把給秋華的生辰禮給壓了下來。可這老大家的女兒爲何這般沒有教養,竟敢橫眉怒目的來找祖母的禍事,她板起臉道:“春華,這個可不歸你管,祖母送不送生辰禮,送什麼生辰禮,未必還由你來操心,趕緊回去罷。”
站在春華身邊的秋華眼中蓄着淚水,汪汪的似乎要滴落了下來,但她依然倔強的咬着嘴脣,盡力不讓自己的眼淚流出來。她向容夫人行了一禮,小聲的說:“祖母息怒。春華姐姐,我們回去罷,別惹祖母生氣了。”
扯了下春華的衣袖,秋華挺直了背往外邊走了去,卻和正準備踏上臺階的夏華打了個照面。夏華拉着秋華很熱心的問:“怎麼樣,祖母如何說?”
秋華搖了搖頭,看了夏華一眼,眼淚珠子終於掉了出來,跟在身後的丫鬟趕緊拿出帕子替她擦掉,一面安慰着她:“姑娘,你別哭,祖母自然心裡是疼着你的,指不定她想晚上再給你送過來呢。”
夏華鼓着腮幫子,活脫脫一隻池塘裡的青蛙似的,瞧陰暗的大堂裡邊看了看,憤憤的說:“飛紅,你不用騙秋華妹妹了,誰不知道祖母就偏心着淑華,那個狐狸精養的!”她將狐狸精三個字咬得極重,唬得跟在身後的丫鬟趕緊伸手捂住了她的嘴巴:“姑娘,小聲些,賈姨娘可是夫人的侄女!”
此時春華已經走了出來,見夏華和秋華兩人站在大堂門口說話,也趕了過來,拉着秋華的手道:“秋華妹妹,你別難過了,我母親可送了好東西給你,淑華那邊是萬萬及不上你的。”
秋華此時已經止住了淚,擡起眼望了望兩位姐姐,微微一笑:“春華姐姐,我不難過,以後我也不會再指望祖母會送生辰禮給我了。”
一邊跟着丫鬟往隨雲苑走,秋華的心裡仍然在不住的翻騰,她沒想到祖母偏心得這般厲害,往年雖然說禮不及淑華那邊,可究竟還有的,今年卻影子都沒見着。她也不是因爲沒有禮物難受,只是春華在旁邊忿忿不平,定要拉着她去問個清楚,這才讓她心裡有所期盼,可見了祖母那樣兒,讓她徹底死了心。
不知道爲什麼,祖母和父親都不待見自己和母親,祖母倒也罷了,好歹和她隔了一輩,可父親卻實在算是她至親的人了。父親來隨雲苑的日子屈指可數,基本上呆在碧芳院,偶爾來次隨雲苑,也是氣沖沖的跑過來和母親吵架。
每次父親走後,母親都會抱着她默默流淚,秋華心中一陣酸楚,究竟父親和母親之間發生了什麼事情,纔會變成這樣的形狀?她的小拳頭捏緊了些,心中暗暗下了決心,自己要幫助母親,將父親拉回隨雲苑來才行。
回到隨雲苑,容大奶奶和容二奶奶正在陪着季書娘聊天,見着秋華她們幾個回來,容大奶奶的臉上露出了一絲笑容來:“春華,你幫秋華討到生辰禮沒有?”
“母親,祖母真是不蠻不講理,幾句話便將我們打發了,根本就不提給秋華禮物的事情。”春華撅嘴道:“她爲何就這麼偏心,還對我生氣了呢。”
容大奶奶意味深長的看了幾個小女孩一眼,伸手將春華拉了過來:“春華,母親早知道你們是討不到的,之所以讓你們去討要,便是看看你們是否聰明,能想出什麼法子來。”
秋華站在一旁看着大伯孃的笑臉,心中若有所悟,依在季書孃的身旁,低聲說道:“大伯孃,那我是不是可以去和祖父說?祖父在我們家裡可是說一不二的。只是……”她伸手拉住了季書娘,又搖了搖頭:“秋華覺得還是算了,祖母不心甘情願,何必勉強她,沒由得讓她記恨於母親和我。”
容二奶奶在一旁撫掌大笑,指着秋華對季書娘道:“弟妹,秋華可真聰慧,一點就通。”
季書娘低頭擦了擦眼睛,將秋華摟緊了幾分:“秋華說的有幾分道理,不必計較這些了。”
容大奶奶此時卻豎起了兩道眉毛道:“秋華,你可不能不要,若是你這般忍氣吞聲,以後還有得受欺負,沒事兒,明日伯孃帶你去見祖父,給你在旁邊提個頭兒,你儘可以接下來好好說說。”她得意的瞄了容二奶奶和季書娘一眼道:“婆婆在公公面前可不敢神氣!”
隨雲苑門口掛着的燈籠還沒有熄,秋華站在門邊,出神的望着兩盞遠去的氣死風燈,那燈光不是很亮,如兩點流螢,在容家的院子裡時隱時現,將那黑暗的夜色照出了點暖色來。
“秋華,還不快些回屋子來,你在這裡看什麼呢?”季書娘來到她的身邊,伸出手來摸了摸她的頭髮。
“母親,我在等父親過隨雲苑來。雖然今日也是淑華生日,可我想父親總該也來這邊看看我的。”秋華貪饞的看着門口,心裡想着,若是父親真來了,自己一定要好好奉承着他,讓他留在隨雲苑,一家人和和美美的過了自己這個生辰夜。
“母親……”秋華見到母親臉上有些發白,怯生生的伸出手拉着那隻冰涼的手,母親是生氣了?父親很少來隨雲苑,自己這麼說大概讓她傷心了。秋華的腦海裡突然閃過了一句話,她期盼的搖了搖母親的手,仰頭望着季書娘道:“前幾日淑華姐姐說叫我把自己名字讓給她,父親便會高興,便會經常來隨雲苑了,秋華可不可以去和祖父說下,和淑華姐姐把名字換了過來?”
季書娘蹲下身子來,將秋華環到自己的臂彎,一雙眼睛裡隱隱約約有着淚光:“秋華,即算是你父親不再來隨雲苑,你也不能將這名字和淑華換了,知道嗎?永遠也不要再提起這件事情!”
秋華望着母親,似懂非懂的點了點頭:“母親,秋華知道了。夜深了,咱們回屋子去吧。”
隨雲苑門口那盞小燈滅了。夜色沉沉,籠住了江陵容家的院子,無邊無際的黑暗如一張大網鋪天蓋地的灑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