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隔了一天到了夜裡,他在QQ上提醒我說:“你看到了吧,有人發新帖了,果然是跟我一樣差不多的遭遇。”
“也是關於罐子吧?”
“對,就是關於罐子的。”
“好,我去欣賞欣賞。”
我上網打開論壇,果然看到了一個新帖,文采還相當不錯——
在得到那個奇異的罐子前,我是個小潑皮,到處流浪,無所用心。直到有一天,異象開始紛呈……
那天深夜一點半,我從“夢巴黎”*出來,晃晃悠悠走在回出租屋的路上。
正是盛夏,我光着膀子,將襯衫搭在肩上,全身熱氣騰騰。
也不知爲什麼,今天街頭分外沉寂,車和人特少。而當我拐進一條弄堂,就更寂靜了,沒有路燈的弄堂就像條通往不知名地宮的隧道。讓人預感會發生點什麼。
突然間,迎面有一股風吹來,異常陰冷,讓我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我不由得倒退兩步,後背砰地撞上什麼東西,回頭一看,是一根電線杆子。
邪門了,我天天走這條路,電線杆平時都緊貼牆邊矗立,現在居然移到了中間,恰好抵住了我的背。
電線杆怎麼會發生移位?我來不及加以研究,就感覺到有異物出現。
我連忙穿上襯衫。隱約發現,有一團黑糊糊的東西,從弄堂深處移來。
準確地說,那不是移,而是飄,輕如一道煙。
我將兩眼撐到極限,調動最強的夜視能力,終於看清飄來的,是一個人影。
“你……你是誰……”我問道,聲音明顯在顫慄。平時我被狗友們喚作鍾大膽,他們還戲稱我是鍾馗的孫子,就算不能像上祖那樣有實力捉鬼,至少在江湖上混,有點天不怕地不怕的架勢,三天兩頭打架鬥毆,局子進進出出多少回,根本不在乎吃官司進牢房。
可現在我不再是鍾大膽,已經心膽俱寒了。
黑影飄到離我三米處,停住。藉着從弄外透來的路燈光,能看出那是人形的輪廓,有頭,有肩,有四肢,然而你卻無法辨出他的五官,也就是說,他只是一團黑乎乎的人的形狀。
我渾身冰涼,意識到,我中彩了——我十有八九遇上了鬼靈。
腦子裡像攪拌機急速攪動,分析着遇上鬼應當採取什麼措施——是跑,是求,還是動粗恐嚇?
跑是肯定不行,背後的電線杆被某種鬼力驅使,充當堵路的柵欄,斷了我的退路。那麼硬着頭皮來點粗的?我那無數次打得人哭爹叫孃的拳頭嚇得住眼前的黑影嗎?別逗了,人家不是人,是鬼靈。
只有求饒了。
“菩薩保佑,菩薩保佑……”我也不知應當怎麼來求鬼靈,只能先胡念一氣。然後喃喃嘮叨,“放過我,放過我吧,我最近可沒幹啥壞事呀……”
其實我剛纔就幹過,在“夢巴黎”娛樂廣場K歌時,暗伸狼爪,偷偷摸了一位牛仔褲美眉的屁股,她本人沒感覺,旁邊的男友起初怒髮衝冠,但在我充滿挑釁的惡毒目光下畏縮了,最終忍氣吞聲,讓我白佔了一回便宜。
難道就這麼點芝麻事,竟會驚動鬼靈?
不會,人家鬼靈一定有另外的事找我,我確信這個不速之客來得不尋常,也許是白無常前來勾命?靠,我他媽才26歲,連個老婆都沒混上,就這麼被閻王爺關照上了?
就在胡思亂想間,有個聲音響起來:“阿良……”
我一聽差點厥倒。宇宙大帝啊,那是我久違十年的聲音了。這個聲音,曾經美如天籟,是我生命裡最大的依靠和安慰,可自從十年前驀然消失,再沒響在耳邊,只在心頭縈繞。那是我爺爺的聲音啊。
爺爺死了十年啦。
我懷疑,我剛纔喝的是毒酒,酒裡含的不是乙醇而是甲醇,我神經中毒了,所以腦子裡發生幻覺,我居然聽到爺爺的聲音了。
“爺爺……”我還是叫了出來,這是一種無法抑制的情感爆發。我太想我爺爺了,他死後,我成了孤兒,像無根的浮萍漂泊至今。如果真是爺爺來了,我倒不害怕了。
“阿良,是我呀,我是你爺爺。你還沒忘了我吧?”聲音的確來自對面的黑影。
我的眼淚一下子涌上來。我想向他靠近,但有一股古怪的力擋着,使我邁不開步。
“爺爺,這是真的嗎?我真的又見到你了?”我哽咽地叫着。其實,我並沒有真的見到爺爺,因爲面前只是一團黑乎乎的影子,只有聲音是那麼熟悉。這使我確信來的不過是爺爺的亡魂。
一聲長長的嘆息,顯示爺爺遇上了解不開的愁結。
“阿良啊,我本來不敢來找你,因爲怕嚇着你。但現在,我不得不來找你了。”
我的心咚咚直跳,爺爺在天之靈,一定對我的所作所爲洞若觀火,看到孫子一直在胡作非爲,忍不住要來教訓了。好吧,在親愛的的爺爺面前,我就是溫順的孫子,我渴望重新接受爺爺的管教。
“爺爺,你罵我吧,打我吧。我……我真的不爭氣。”我先自我檢討了。
“你有啥不爭氣?”爺爺反問。
“我性子糙,常跟人打架……”我囁嚅。
“這我知道,”爺爺說,“你每回跟人打架,我都看着呢。”
爺爺果然一目瞭然。
“爺爺,你是在天上看着我吧?”我問道。
爺爺苦笑了,“啥天上啊,咱是窮苦人,死了也上不了天堂。”
我倒吸一口涼氣,“那您老人家……下了地獄?”
霎時我的眼前出現了牛頭馬面,燒紅的鐵鏈,鋸人的巨大鋸子,滾沸的油鍋,還有陰森森的十八層……一想到爺爺在那裡受苦受難,我就一陣辛酸。
“我也沒有下地獄。”爺爺趕緊安慰我。
我疑惑了,“沒上天堂,又沒下地獄,那您現在呆在哪個地方?”我有一句話沒敢說,就是您不會還在人間遊蕩吧?
據說人死後,靈魂會有三個去處,不上天堂則下地獄,但如果既沒資格上天堂也沒有罪孽下地獄,那反而顯得不倫不類,成爲不能上不能下的孤魂野鬼,留在地面上晃晃蕩蕩,某些時刻就會不小心被人撞見。人類所謂的撞鬼,撞的就是這一類鬼。此類鬼也是爲害人類的鬼。
爺爺似乎完全窺見我的所思所想。
“阿良,你想的沒錯,我就是個孤魂野鬼。所以我現在來找你了。”爺爺的聲音充滿焦灼。
我覺得我明白了。“爺爺,你是不是覺着孤單,想找我去給你作伴?行,我剛生下來時,我的親爹媽就把我拋棄了,是您撿了我,把我養大的,我這條命就是您給的,您讓我跟您走,孫子我決不含糊。”
“不是不是……”爺爺更急了,“阿良,我不是向你索命來的,是向你求救的。你快點幫幫我吧……”
我一愣:“爺爺,你……你向我求救?”
做鬼的爺爺向做人的孫子求救,這算不算是鬼方夜談?但我始終相信,我的爺爺不會打逛語,哪怕他已是一個鬼。
“快說吧,爺爺,出了啥事?”我想,如果爺爺讓我去鬼界幫他,我該怎麼幫啊?
爺爺的聲音驀然增大:“快回老家,快……”
“回老家?爲啥呀?”
“你還不知道吧?我的墳,讓人給扒掉了……”
“什麼!”我一下子驚跳起來。
我這才弄清爺爺顯靈的真正來意了。
然而正當我要進一步問清情況時,背後傳來一聲奇怪的咳嗽,我一回頭,發現有個人大步走進弄來。而那個本來抵住我後背的電線杆,霎那間恢復本來位置,靠牆邊矗立。那人在經過我身旁時,稍稍停了一下,瞟我一眼。我能判別他是一個正常人。
那人匆匆走遠。我想起了爺爺,可再打量面前,已經沒有他的影子。
這個人是誰?
事不宜遲,我決定火速趕回我的老家。
我的老家,其實是爺爺的老家。至於我究竟是什麼樣的籍貫,只有老天知道了。在我剛懂事的時候,爺爺就把我的身世告訴了我。爺爺一直是個光棍漢,某天凌晨在趕市的路上撿到了我。當時的我裹在一堆破棉絮中,有兩條野狗正興奮地接近,準備把這個還帶着胎氣的嬰孩當點心饕餮,那時的狗嘴成了我的生死門,是爺爺及時搶下了我。
爺爺對我那個疼,以至於在他突然去世後,我才醒悟到他把我慣壞了。
我毫不諱言在爺爺死後,我成了一個無賴,沒羞沒臊,沒臉沒皮,除了鼠竊狗偷,拿拳頭說話,見了漂亮小妞還會找時機調戲。我把自己當成一個沒得救的東西,打算就這麼亂碰亂撞,啥時砰一聲碎掉了,萬事皆休。
不過現在,我突然意識到,我還有點用處,有人扒了我爺爺的墳,我得討個說法去。
我匆匆趕到火車站,卻望站興嘆。兜裡那點經濟實力,不夠買回老家的票。我流浪得太遠了,想回趟老家都難。
正在一籌莫展,突然一個似曾相識的身影撞進眼簾。那不是祝阿圭嗎?
“阿圭。”我高叫一聲,把他嚇了一跳。
阿圭揹着一個大大的旅行包,包的鼓囊程度讓人一看就裝着舊衣舊鞋,而身上穿着的黃軍衣洗得發白,再配上亂蓬蓬的頭髮,標準的民工形象。他正要往售票大廳走,在外面被我截住。
阿圭愣住了,我們已經六年沒見過,兒時的夥伴,都快成陌生人了。
“啊,阿良?你怎麼也在這兒?”阿圭朝我瞪出眼睛,彷彿我是突然空降的。
他鄉遇老鄉啊,何況我們是光屁股一同長大的小夥伴。但歲月如刀,已經在我們身上割下痕跡。阿圭比我還顯老。
三言兩語,我馬上搞清,阿圭從家鄉出來打工,一直在這座城市裡。今天他要回家去一趟。
我一聽就樂了,這不是天助我嗎?我當即吩咐:“你去買票,買兩張啊。”
“什麼,你也要回老家去?”阿圭驚訝地望着我。
“怎麼,這有啥奇怪的?我就不能回老家去?”
“你家裡都沒人了,不像我還有一個老孃。你家那兩間草棚屋有十年沒轉過門了,怕是已經塌掉了,你難道還想指望這雞窩窩重整家業,娶婆娘生孩子?瞧你那樣子也不像掙到錢,能榮歸故里了。”
阿圭外表憨憨厚厚的,其實長着一張利嘴,我們從小相互損人,他也不輸給我,往往能打個平手。
我今天卻沒心情鬥嘴,推他一把,“行了行了,我是有急事要回去辦,既然跟你是同路,那你順帶幫我買張票吧。”
阿圭馬上明白了。“是不是,你小子沒錢,要讓我墊付?”
“嗯嗯,對,就是這麼回事。”我也不隱瞞。
“嚯,你倒是挺坦率呀。可我告訴你,我也是因爲有急事才臨時決定回去一趟,我那邊工地上還沒發工錢,我是向人借了四百塊……”
“四百塊,買兩張車票正好。喂,你還磨蹭啥呀。”我皺着眉頭催他,“這條路線每天只有一班車,你再拖拉,票都賣光了,你還想不想回去?”
“你懂個屁,”阿圭火冒三丈,朝着我呲牙咧嘴,就像小時候一樣不服氣,“我們是臨時現買現乘,你以爲售票窗裡的小妞是你相好,會給你留着一份?早賣光了。現在那些多餘票,都在黃牛手裡攥着,他們每票要加一百塊。兩張票就得六百才行。”
我一拍腦門,暗怪自己急事面前智商降低,可不是,現在到售票窗口去買下午的車票,不挨白眼纔怪,人家都是預售的,很多票都屬於網上訂購,就算站票也早出籠乾淨,餘票都通過潛規則到了黃牛手裡。
我憎恨黃牛黨,可現在又不得不跟他們打交道。我決定去試試,看能不能遇上個好心點的黃牛,讓我們四百塊過關。
我和阿圭走進售票廳。先向售票員打聽有沒有餘票,當然捱了搶白,說這時候買票,只能異想天開了。我們裝着失望的樣子,在大廳裡徘徊,一邊對着巨大的電子屏指指點點。不一會兒,身後就有人咳嗽一下。
我們回頭,一個胖大個兒站在後面。
“兩位,是不是沒有買到票?”胖大個細聲柔語。這當然是裝逼出來的溫和,讓你覺得他人品可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