豐城吳家老夫人逝世的摺子送到雲都時, 已是姜國第五任君主了。
吳老夫人九十有五,壽終正寢,無病無痛, 用她自己的話講:是大限已至, 也該去和他們團聚了。
可這他們指的究竟是誰, 孩子們無一人明白, 只看見老人家面上帶笑, 如豐城入春時的和煦。
吳家五世同堂,老夫人去世的那晚,子子孫孫們跪滿了屋子, 是一幅子孫滿堂的好景象。老夫人一生慈善,隨文帝時的長纓將軍遷至豐城, 後嫁與長纓帳下副將吳恩, 在豐城一待就是一輩子。
吳老將軍在時, 一直笑說自己的妻子有旺夫旺家之命,才讓他這個前半生流離漂泊的人, 有了如此完整的家。
二人年少相識,相伴一生,恩愛非常,就連在明帝那會兒,月氏犯境, 幾欲破城之際, 都未曾有過片刻分離, 一路至此。
吳老將軍辭世十餘年後, 老夫人也終究是隨他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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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的豐城吳家, 燈火通明,孝衣縞素, 老夫人頭七,兒子兒媳們跪坐靈堂前,泣不成聲。
大兒子吳憂年過古稀,已是哭得直不起身子,口中絮絮叨叨地說着從前的事,任旁人如何勸都不得停。第四輩裡最小的是他的孫女,名喚吳澈,小姑娘年近十八,長得水靈,像極了江南的姑娘,全然不似豐城大漠長大的女孩,最惹人喜愛的還是她那雙眼睛,笑起來眉眼彎彎,連右眼下的淚痣都是無與倫比的明豔。
吳老夫人最寵愛她,說她像自己的一位故人。
吳澈被自己的爺爺遣去收拾老夫人的遺物,她本是收住了傷心的,可又看見自己太奶奶日常所用之物時,眼淚還是不聽話地掉了下來。
老夫人生前醫術高明,一生救治了不少人,是以她的屋子裡,常有一股淡淡的藥香,兒時的吳澈總是喜歡賴在太奶奶的身上,輕輕地嗅她身上的味道,極爲安心,往往都會睡過去,天大亮了才從自己牀上醒來。
吳澈細心地收拾着,針囊,藥箱,書籍,珠釵,衣裳,她一樣樣整齊地疊好安放在父親給他的木箱裡。吳澈環顧四周,還想看看有沒有什麼東西落下,忽然瞥見牀榻旁的花瓶,裡頭插着幾幅捲起來的畫卷。
太奶奶喜歡字畫?
吳澈走過去,抽出其中一卷展開,上頭繪着幾株臘梅,白雪覆在上頭。她又展開一些,一女子一身紅衾,立在白雪臘梅之中,目含笑意,右眼下方的淚痣如同梅花蕊一般豔麗。吳澈將畫卷全部展開放在几案上,可那畫像只有一半。
這是誰呀?
吳澈看見上方有題字,輕輕念來:香雪臘梅鬥豔,越女寶劍出鋒。白安,長寧十一年。
白安是誰?是畫中女子還是作畫之人呀?長寧十一年,哇,七十多年前的畫了。
紙張有些微微泛黃,卻難掩畫中女子的清麗容色。
吳澈細細地摩挲着畫紙,指腹傳來年歲帶給宣紙的粗糙感,她心中竟有一種異樣的感覺。
——日月塵封歲月,湖海成就桑田。
姜文帝長寧十年,程息,蘇頤城,吳恩坐鎮豐城,封太守,監御史,都尉,自長寧元年至今,三人鎮守邊關,盡心盡力,無一疏漏。豐城蒸蒸日上,百姓安居樂業,有田可耕,有飯可吃,有病可醫,有書可讀。
縱使邊關風霜飛塵,春風難度,他們幾人亦是活得逍遙自在。遠離雲都紛爭,沒有美酒佳餚,晚飯即使是饅頭就鹹菜依舊搶得不亦樂乎。
這一年,吳憂七歲,吳綢五歲,小小的兩個人,跑前跑後整天跟在儲露的身邊,“阿孃阿孃”奶聲奶氣地叫着,程息對孩子也是喜歡得緊,三天兩頭將他們接到府上,每次總得養五六天再送回去。所以這兩個孩子小時候,也不知道自己真正的家在哪兒,總覺得自己有四個大宅子,成天得被人接過來送過去,這兒住個大半日子,那兒住個大半日子,活得像個小霸王。
可後來,人越來越少了。
吳憂還記得,程姨母走的那一日還沒有過年,豐城的雪下得好大好大,鋪天蓋地而來,好似要把整座城池淹沒一半。
他看見程姨母披上裘衣,回頭對母親他們笑了一眼,就轉身離去。
母親似乎在哭,父親安慰她,卻不阻攔程姨母的離開,連往日最愛教訓人的頤城叔叔都窩在了房裡沒出來。怎麼回事呢?他去問母親,母親不說,只是抱着自己哭,不停地哭,好似要把這輩子的眼淚哭盡一般。那時的母親剛生完三弟,身子弱得很,可無論父親如何勸,母親都止不住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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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時,儲露將這大雪當做他們離別的見證,紛紛揚揚,掩蓋了來去的路,心如刀絞。她無法同自己的孩子訴說心中的痛苦,只是撫了撫他的臉。
她在那日受了風寒,養了好久纔回轉過來,京城傳來消息程息被封爲鎮國公,因身體不好,留在了府中靜養。誰都知道這是監視與軟禁,儲露實在放下不下,收拾收拾就往府衙跑。
吳恩去軍營巡邏還未歸來,儲露只好先去找了蘇頤城。
“蘇公子,蘇公子。”儲露看見他的客房門虛掩着便推開了,裡面卻沒人。
“蘇頤城?”儲露進屋探查——還真是沒有人,只有被北風捲起的宣紙微響。
儲露走進几案,桌上的畫像猝不及防地撞進了眼睛。
一個女子款款而立,眉目溫柔,與臘梅白雪相得映彰,這人只畫了一半,卻已將通身體態氣韻顯示出來。
儲露瞧出是誰了。
門突然大開,北風捲着雪粒吹進屋子,蘇頤城立在一片白雪之中,身形纖瘦頎長,又顯得落寞寂寥。
“蘇公子。”儲露回頭。
“何事?”蘇頤城踏入房屋,錯開身子收起桌上的畫。
“雲都來的消息,你……你看了嗎?”
蘇頤城收畫的手一頓,淡淡道:“看了。鎮國公。”
“你有何法子能救姑娘?如此下去姑娘定被害死。”
蘇頤城:“她自己選的路,我能如何?”
“蘇公子,若姑娘當真出事了,你……你忍心?”
蘇頤城握着畫卷的手緊了緊,漠然:“與我何干?”
儲露嘆了口氣:“我不知你與姑娘之間有何過節,你也不願意同我們說清楚……你想讓我們如何?”
蘇頤城擡眼:“我爲何一定要救她?人皆有一死,我又何必去逆天改命?”
儲露被噎住,只點頭笑着說:“好。”起身離去。
“你什麼都沒有看見。”
儲露回頭,之間蘇頤城站在几案前,沒有看她,只是淡淡地瞧着窗外:“別告訴她。”
聽罷此言,儲露心中轟雷掣電,眼裡的淚再也收不住,她來不及應答蘇頤城,逃也似的離開屋子,奔進了雪裡。
她不知道,那天夜裡蘇頤城將那些盒子裡的信翻出來,一封封讀過去,如同凌遲一般將自己的心切成了一片又一片。
他不該如此的,他不該被這樣的感情所左右,他是白家之子,理當爲國而生,爲國而亡。
可當他再次看見那半成的畫卷時,一切疑惑與阻礙都煙消雲散了。
“若姑娘當真出事了,你……真的忍心嗎?”
我忍心嗎?我想嗎?
我應該忍心嗎?我應該想嗎?
他一遍又一遍的問着自己——他不想啊。
他不想程息死。
他這輩子爲着虛妄的名聲活,爲着凋零的家族活,爲着永遠都回不來的家國活,就是從來沒有爲自己活過。
蘇頤城什麼都不顧了,他起身奔出府邸,奔向了遙遠的東方,那座九重宮闕,那個進去了便再也出不來的地方。
儲露吳恩第二日來找人時,就看見了遺留在地上的書信與畫卷。
一盞涼茶放在几案上,沒有任何溫度。
而關於這一切,史書上只有一筆“豐城監御史蘇頤城夜遁,不尋蹤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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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澈拿着這畫看了好一會兒,直到被自己的父親叫醒。
“還發什麼呆?你爺爺讓你收拾東西,收拾完了嗎?”
吳澈忙收起畫卷塞進木箱子裡,答道:“收完了。”
吳廣環視了一週,見屋子從琳琅滿目變作空無一物,心中又是一難受,只礙於自己女兒的面沒哭出來:“去吧,給你爺爺去,明日你太奶奶就要下葬了。”
吳澈淚眼漣漣,點了點頭。
吳家老夫人在豐城之中聲望頗高,她的喪禮,豐城全城百姓幾乎皆來送路。人們默默無言,分立道路兩側,只有泣不成聲。
吳恩老將軍的墳在豐城後頭的一座山上,一大家子將棺材擡上山,揭開了老太爺邊上的那個位子。
“爹,娘來陪您了。”吳憂無端地一句話,又讓人掉了眼淚。
棺材被擡進棺槨,那些遺物也一併連着那箱子裝了進去。
吳澈在一旁看着,忽覺有一陣風吹進自己的脖子,她轉頭看去,只見不遠處的山丘上,一株紅梅傲雪而立。
“咚”!
封棺。
棺蓋扣上的那一刻,吳澈彷彿看見了什麼東西消失在那黑黢黢的墓中。
——那些翻雲覆雨的手,那段風捲殘雲的歷史,那段不爲人知的,亦永無人知的,隱秘情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