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烈元年四月十五, 張後從冷宮中被人迎到永延殿,與太后作伴。皇帝封太尉程息爲鎮國公,任蘅爲執金吾, 常黎爲衛尉, 北軍的幾個小將也被紛紛提拔, 其中不乏真正的外戚——夏家人。
四月十六, 鎮國公交夏家兵符於皇帝, 至此三十年,兵權終歸帝王。
太后娘娘賜鎮國公新宅,不日搬遷, 又免了上朝讓她在家將養,還派了太醫、侍女若干, 日夜照拂。
明眼兒的都瞧出來了, 這是怕鎮國公功高蓋主, 又仗着自己的身份尊貴——半吊子的三朝元老和半吊子的國姨?程息都不知道這些個身份有什麼好尊貴的。那時在豐城做一城之主,也沒見得他們幾個多敬重自己, 可這裡的人,即使明白自己是被軟禁了,還是會笑着祝賀:恭喜鎮國公了,太后娘娘真是惦念您啊。
行吧,行吧, 她要惦念就惦念吧, 我倒要看看夏懷琳還能整出什麼幺蛾子。
春寒料峭, 程息裹着宮裡送來的狐裘, 忽然想起那被自己墊在榻下不敢穿的狐裘, 輕輕嘆了口氣:自己在外面還如此小心翼翼,回了京城還不是“狡兔死, 走狗烹”,當初裝那窮酸樣,圖啥呢?還不如財大氣粗的把那些金銀珠寶全花了得了,如今被軟禁至少還有理有據——說什麼太尉做豐城太守時收受賄賂,剝削壓迫百姓。
可是豐城那個窮鄉僻壤真的會有人給她送東西嗎?除了弧令,應該也不會有第二人了吧?
不會有了。她篤定。
不知怎麼的,程息覺得眼睛有些發酸,她深吸了幾口氣,拼命忍去眼中的淚。
“大人?”程息第一次在這個新府裡聽見熟悉的聲音,她回頭,只見錢太醫長鬚飄飄,驚愕地看着她。
“錢太醫!”得見故人,程息終於展顏,“今日是你值守嗎?”
錢太醫趕忙將她拉進屋子,邊走邊唸叨:“你這個小姑娘啊,都病成這樣了,怎麼還吹風呢?”
程息無奈一笑:“錢太醫,我都要到而立之年了,哪還是小姑娘?姨母都做了好幾個了。”
錢太醫拿出手墊,向她招了招:“手拿來。”
程息扭捏:“錢太醫真的不用。”
“拿來!”
程息爲難伸出手,她看着錢太醫的神色越來越黑,如同在父親面前做錯事的孩子,討好地笑笑:“沒事的,沒事的,您還記得阿楚嗎?她醫術現在可厲害了,好幾次都把我從鬼門關拉回來呢。”
“所以呢?”
“啊?”
“你知道自己現在的身子還能支撐多久嗎?”
程息訕訕,訥訥答道:“知道……”
“你這身子,別說十五年了,十年都難講!你還來雲都做什麼?”
“錢太醫?”程息震驚一個太醫能說出這樣的話,她四下張望,確定沒有耳目才放下心來。
“朝政我自然是管不着,但我也知道雲都水深,豐城雖沒有云都繁華,但好歹是天高皇帝遠,自己一個人過得自在,你身體都這樣了,你何苦呢?”
程息苦笑:“太后娘娘還在呢。”
“那你不看看她是怎麼對你的?你們倆當初那麼要好,怎麼如今變成了這樣?狡兔死走狗烹?”
“錢太醫您別講了!”程息低聲制止。
“你們這兩個孩子,還有那個阿楚、任菁菁,我當初都喜歡得緊,還想着我們家哪個混小子能有出息娶了你們其中一個呢?如今倒好,一個比一個有出息啊你們,我們家的混小子配不上你們。”
程息抓住重點:“任菁菁?您見到菁菁了?”
錢太醫嘆氣:“那日我進宮替先帝號脈,看見一人跪在殿下,一時沒在意,等先帝和他說話時,我纔看了他一眼,把我嚇得呀……魂兒差點沒了。這人和當年的張家的那個張三公子長得可真是像啊。我原本以爲只是像,不承想號完脈出了殿,發現外面又跪了一個。天爺啊……就是那任家的大小姐,身邊還跟着小姑娘呢,看着有五六歲。我當時就篤定,裡頭跪着的,肯定是張家三公子。”
“您是說……張霖與任菁菁成親了?”
“看樣子是的,當年你還在外面打仗,你不知道,張霖行刑前的那個晚上,任家是天翻地覆,天還沒來任家全部的人都出動了,就是爲了尋那任菁菁,最後說是讓任家大公子追上了,但是人沒帶回來,倒帶回來一身的傷,躺在牀上半個月沒下牀。也是讓任家大小姐歪打正着,本是意氣離家,不承想張霖當真沒死,真是‘情可讓生者赴死,死者復生’啊。”
程息緘默,不說破。當年任蘅的病恐怕就是裝的,任菁菁鬧成那樣,任蘅必定不忍,告訴了她,又想幫妹妹拖延時間,纔出此下策。任蘅再怎麼柔弱,也不可能被自己的妹妹傷得半個月下不了牀。
想至此,她輕輕一笑,忽然覺得,自己人生很多的時刻都要感謝任蘅,若沒有他,可能衆人最後的團聚也不可能有。
“錢太醫,往後您多來來吧。他們都不同我講話,我悶得慌。”
“成。”
夏懷琳將其軟禁監視,不承想她過得一天比一天有滋有味,還樂得沒人煩她,閉門造車地自學廚藝,做成功了自己吃,沒成功就分給看着她的人。侍女們一天天往宮裡回稟時,夏懷琳幾乎要懷疑自己是在供着她,而非軟禁着她。
“她過得倒是逍遙自在。”夏懷琳冷哼。
小皇帝正在御書房練字,聽見母親的聲音,出聲問道:“阿孃,爲何姨母不上朝?南兒有很多事情想問她。”
夏懷琳:“南兒想問什麼?”
“邊疆三城如今屯守的兵力是多少,所需多少糧草,襄國說五十年不爲戰,那我們姜國能在五十年內兵富力強嗎?該怎麼做才能做到真正的大同?孩兒想問好多。”
夏懷琳望着自己兒子的臉,淡淡道:“母后會給你找一個稱職的太傅,往後這些問題,你請教太傅便好。”
“娘娘。”彤管從外匆匆趕來,屈膝行禮。
“彤管姑姑!”小皇帝脆生生地喊道。
彤管笑着回禮,走到夏懷琳身邊,附耳說了些話。
“呵,果然。”夏懷琳摩挲着手中的銀簪,淺淺一笑,“你說程息……她是知道還是不知道?”
彤管難爲地看了看夏懷琳,低聲道:“娘娘,奴婢說句僭越的話,奴婢覺得……我們現在還需要程太尉,小陛下帝位不穩,還有很多人忌憚程息,我們……”
夏懷琳望着殿外悠悠藍天,淡淡道:“我明白,可你我又怎不知她會不會成爲下一個祁連之呢?”
小皇帝練完了字,小跑到夏懷琳面前,笑道:“阿孃,南兒都練完了。”
“好孩子。”
“阿孃,您說要給孩兒找太傅,是誰呀?”
“一位……成家的新晉翰林。”
“那豈不是奶奶家的人?”
“對,也是你二表舅的……族中弟弟。”
“那太傅什麼時候來?孩兒今日可以見到嗎?”
“明日吧,南兒要好好讀書,要把父王給你的江山完完整整得一代代傳下去,不可辜負……所有人的期望。”
“嗯!南兒明白,南兒最近好想大哥哥,能去奶奶那裡看看嗎?”
夏懷琳摟着孩子,輕聲道:“再晚些吧,阿孃……有件事要教你。一件帝王……都該學會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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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漸漸回暖,可程息的身子卻一日似一日地冷,待在屋子裡不肯出門,只敢對着火盆披着狐裘,連窗子也不願意開。一吹風便咳嗽,臉色蒼白,人又嗜睡。
程息覺得蹊蹺,命人找來了錢太醫。
錢太醫號脈時臉越來越黑,問道:“這幾日你可吃了什麼?”
“不過是自己做的吃食和宮裡送來的東西。”
“你……宮裡送來的東西,你也敢入口?”
程息笑笑:“我被人圈在此地,出也出不去,舉目無親的,我不吃他們送來的東西,我吃什麼?左右他們也不敢把我毒死,我就活得隨意一點吧。”
錢太醫緘默良久,忽然道:“我有個法子,你先把這個吃了,近幾日都自己做吃的,別再吃宮裡的東西了,就算送來也偷偷倒掉。”
程息倚着牀榻,點點頭。
錢太醫果然靠譜,他只是一不小心在太醫殿裡遇見了給妻子抓藥的任大人,任大人呢,又一不小心把程息病重的事情在上朝時說了出來。小皇帝擔心,命人將所有好的藥材全數送進鎮國公府,與之一起來的,還有朝中各位大臣的慰問品,當然還包括任府和常府的兩大箱子,柳家和鄭家也送來許多東西。
只這四家,她那偌大的鎮國公府庫房都要放不下了。
程息望着那些東西,只覺自己果然年紀長了,遇見些事兒就喜歡落淚。
“多謝。”她撫着那些箱子,淚如雨下。
經此一事,她的病確是慢慢好轉,只是一直待在房中悶得很,院子裡也荒蕪,她叫來是從,說是要在院子裡栽花,命人從以前的程宅移植梅花。程宅的梅花開得正好,搬過來剛好可以賞花。
她又種了許許多多的桂花梨花海棠,池子裡也栽了蓮花。
幾經沙場的她,發現自己骨子裡還是個姑娘,就喜歡這些花花草草。
很多事情,太過在意就會適得其反,不如就此忘卻,樂得逍遙自在。
可是很多時候就是事與願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院子裡的梅花種得差不多了,程息倚在門邊看着。一個小侍女拿着剪子跑到梅花邊上要剪,程息蹙了蹙眉,喊道:“你做什麼?”
小侍女見到程息,立馬跪下,連連磕頭:“奴婢該死,沒瞧見公爺。”
“你拿剪子做什麼?”
“奴婢剪梅呢,這些梅花開得太多反倒不好,剪少一點反而更美。”
“你常做這個?”
“公爺曾經在外征戰,程宅院子裡的梅花都是太后娘娘拖人去修剪的,近幾年就換成了奴婢。奴婢如今一看見梅花就閒不下來,嘿嘿。”
“你叫什麼名字?”
“若安。”
“幾歲了?”
“十七了。”
“在太后娘娘身邊呆了多久了?”
“奴婢微賤,哪能見太后娘娘天顏?”
程息淺淺一笑:“算了,你今後來我院子裡侍奉吧。”
若安欣喜:“當真?”
“嗯。”
“多謝公爺!奴婢一定竭盡全力!”
程息望了眼若安,轉身進了屋子。她也不在乎夏懷琳監視她,將計就計倍就是她行兵打仗慣用的伎倆,何況身邊多個說話的人也沒什麼不好。
塞外黃沙、江南煙柳、將士們手中的刀,劍客們手中的刃,多情者的纏綿,寡義者的凋零,在程息嘴裡變成一幅幅生動的畫,若安聽着便如同看着一般。
她像個孩子,一個勁地黏在程息身邊。
不知怎麼的,程息想起了寶兒,那個在豐城被她救下的孩子,如今應當過得很快樂吧。
日子一眨眼便是一月,程息算了算,過幾日便是夏懷琳的生辰,是個出去的好時機。
她朝外喊到:“若安,你傳話給宮裡,說我的病好得差不多了,要進宮謝恩。”
沒有人應。
“若安?若安?”程息起身出門尋找,卻見若安匆匆忙忙從外跑來。
“怎麼了?慌成這樣?”
若安一下子跪在地上,哆嗦着問道:“公……公爺……您……您……”
多年的殺伐讓她警覺無比,程息皺眉:“出什麼事了?”
“今日朝上有人……有人說發現了祁連之和……和……公爺,您與那個蘇頤城相熟嗎?”
仲夏時節,程息整個人連同心臟都是冰冷的。
“怎麼了?朝上的人,說什麼?”
“他們說……他們說……您和……和祁連之還有蘇頤城狼狽爲奸,男/盜/女/娼……說您……”
“好了,不用再說了。”程息將若安扶起來,“難爲你傳這些了。”
“公爺?”若安滿目驚恐。
程息幫她理了理鬢角,笑道:“你還小,不知道人一旦經歷多了,很多東西一眼便看穿了。”
“公爺……”
“難爲你來陪我,你才十七歲,往後還有很多路要走,鎮國公府遲早要被抄,庫房裡你想要什麼就拿吧,別被他人知曉了。”
若安半句話不敢有,嚎啕大哭:“公爺……公爺……若安錯了,若安錯了……”
程息嘆氣:“備馬,去永延殿。”
黃昏的宮闕有種默哀似的悲傷,遠處的九龍塔依然高聳,俯視着芸芸衆生。
程息坐着馬車被人半路攔了下來。
“還請鎮國公,自行前往。”
程息下了馬車,看見宦官一臉討好的笑容:“公爺請吧。”
“下去。”程息命令,聲音中無甚感情,可那眼睛只消一瞥,就讓人不寒而慄。
宦官噤聲,嚥了咽口水,悄悄退下。
宮道幽幽,程息從未覺得未央宮有那麼大,穿過一道又一道宮門,還是走不到盡頭。
終於到了永延殿,暮色四合,今夜無月亦無星,唯有幽夜蒼茫。
“哐!”宮門忽然緊閉。
四合天地,成了一方囚牢。
夏懷琳端麗高臺,隔着茫茫夜色看着她。
小皇帝立在一邊,眼裡有惶恐和無措。
禁軍圍攏,將她團團圍住,常黎騎馬執劍居高臨下地看着她。
程息突然笑起來,越笑越猖狂,越笑越淒涼:“夏太后這是要學呂后嗎?”她環視一週,嘲諷道,“夏太后宮中婦人,目光短淺至此。就這麼寫禁衛軍,也配攔得住我!”
未等禁軍戒備,她甩開狐裘砸到一人身上,飛身欺進,奪刀抹脖,鮮血迸濺進她的眼睛,她也不曾眨動分毫。
“太后娘娘就好好瞧瞧,什麼是長纓將軍!”
利刃在手,如魚得水,她就是天賜的戰神,殺敵飲血纔是她的天職。禁軍一個個倒在她的手下,而她連層油皮兒都沒有破。程息折起手肘擦拭刀上的血,挑眉一笑:“這些雜碎,還沒我二十歲殺的襄人多!太后娘娘,試問這樣的將士!這樣的家國!談何興盛,談何昌隆!”
小皇帝已經被逼出了淚,拽着夏懷琳的手哭道:“阿孃,阿孃你做什麼?你快讓他們停下!姨母還在下面!”
程息望了一眼小皇帝,將目光瞥向常黎,她舉刀咬牙說道:“今日一戰,你我兩清。動手吧。”
常黎沒說話,緩緩退後,更多的禁衛軍從兩側涌出,高臺上架起弓箭,夏懷琳立在其中,笑道:“程息,所謂命運不過是世人相互糾纏算計最後回到每個人身上的報應!二哥的死是我算計你的報應,而你的報應就在今日!放箭——”
若還是二十歲的程息,就算再來幾百人,她都能拼着命殺到最後一人。可她如今已經不行了,身子已經耗盡了,她揮舞着手中的長刀擋箭,卻愈發力不從心。
程息習慣了打碎牙齒和血吞,即便是現在,她已身中數箭,渾身的刀傷還是一聲不吭。
小皇帝怔怔地瞧着這一切,已沒有了眼淚。
夏懷琳用盡全身的力氣,輕輕說道:“南兒,有些人,即使是至親,威脅了你的江山,你的皇位,你也要狠下心來,把她除了。”
程息目眥盡裂,身上的血已分不清是敵是我。
夏懷琳從旁奪過弓箭,拉滿弦。
“夏——懷——琳——”撕心裂肺。
【程息,我們就此立誓吧。我若入得宮闈,你便要入得軍營;我若得母儀天下,你便得國士無雙。你我二人,永不相背。】
【霏兒,雲都城來了個程息,說是以前林伯父麾下程將軍的女兒。她就那麼突然地出現了,你說你會不會……會不會也突然地出現在我面前。】
【霏兒!我們去打馬球吧!我還學會了編新的絡子我教你啊!】
【霏兒姐姐……我娘……我娘不讓我出去玩……你……你偷偷帶我出去好不好?】
箭離弦,覆水難收。
可程息卻一點也不疼。
一人擋在她的身前。
在很久很久以後,程息還是想不明白,爲什麼他會來呢?爲什麼呢?
“蘇頤城?”程息良久才找回自己的聲音,“蘇頤城?”
那人穿着禁衛軍的鎧甲,不是一襲白衣;他滿臉污泥,不是無暇如玉。
他爲什麼會在這兒?他爲什麼要衝過來?爲什麼?
爲什麼是蘇頤城?
那支箭正中心臟,躺在程息身上的人氣息奄奄,還說着難言明的話:“我……我……”
“什麼?你要說什麼?”
“我……算了……”
“你要說什麼?蘇頤城你要說什麼?你要說什麼?”程息的眼淚和着血留下,她艱難推開,拿起地上的刀,強撐着起身。
夏懷琳又拉開了弓,嗤笑:“禁衛軍都有你的人,你讓我如何不除你。”
胸中翻涌,程息再難成句,唯有嘶吼。
未等她舉刀,只聽身後常黎大喊:“林兮霏!”
她猛然回頭,一劍,將心刺得支離破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