屍體堆壘成山, 污血蹚過黃沙,被踩成爛泥。
程息吳恩兩人站在屍山之上,俯視着底下的襄兵, 身上傷痕不斷, 還插着幾支箭。握劍的手微微發抖, 視線已是模糊不清。
襄兵見着他們先前殺人的模樣, 害怕得不敢上前, 互相你看我我看你,等着誰來當出頭鳥。
“他們已是強弩之末,一羣廢物還不快上去!”領頭人聲音裡都是對他們二人的厭惡與憎恨。
程息聽得有些耳熟, 她緩緩擡眼,殷紅之中勉強辨認那人的身形。
是張霽。
竟然是張霽!
他竟然叛國做了襄國的將軍來殺自己人!
程息牙關咬出了血, 忍着乾嘔嚥了下去, 舉起劍, 聲音如同三九寒天:“張霽你這個畜生……”
張霽目眥盡裂,從隨從那兒搶過弓箭, 對準程息的胸腔一箭飛馳。
嚓!
那箭從中折斷,離程息的胸腔只餘幾寸。
身後排山倒海,馬蹄踏碎蒼穹,只見風塵滾滾。
弧令手挽弓箭,在那一剎那生生截住張霽的攻擊。
月氏的人喊殺着衝過來, 與襄兵廝殺扭打。
天地之間都是兵戈相接, 鐵器相鳴, 風沙中是粗糙的沙礫和溫熱的鮮血。
程息心中的弦剎那繃斷, 她用盡氣力回頭, 閉眼滾下屍山。
好燙,渾身都好燙, 如同烈火在灼燒脾臟。
程息被人擡進帳子,腦子燒得混沌。
儲露折斷她身上的箭,用鉗子夾住箭頭猛力一拔,在鮮血噴涌的剎那用力捂住,纏上繃帶。一番收拾下來,滿頭大汗。
舊傷添心傷,程息身上不知已有多少道疤痕,卻又都不願意祛掉,只讓它留在那裡,日日夜夜都要看見。
儲露只覺得,這世間再沒有女子像程息這樣的了。先前爲護寧王,她已是扒了自己一層皮,如今舊疾反覆,再這樣下去,怕是……儲露不敢往下想,連忙止住。
張霽退兵十里,與月氏遙遙相望,據守在豐城玉門關外三十里處,不進不退,就擋着弧令他們。
弧令則是帶着月氏的士兵退到草原山坡,旁有雪山化水的小河,修養炊飯都極爲合適。
程息聽着淺淺的人聲,悠悠醒轉,自己的手被人緊緊握住,她低眉,看見弧令撐着腦袋小憩。
不忍打擾,卻沒想到弧令已感覺到她輕微的響動,睜開了眼睛。
“哥哥……”程息氣若游絲,聲音微顫。她本不會這樣的,只是不知爲何,一遇着弧令,她就會變成這樣。
弧令撫了撫她的額頭,溫言寬慰:“沒事了。”
“我們……現在……在哪兒呀?”
“昆河王帳外二十里,別怕,現在張霽不敢往前,我們能出去的。”弧令將程息的右手掖進被子,“我去給你拿藥。”
“哥哥。”程息勾住弧令的手指,拉了拉。
弧令心頭一軟,又坐下:“好,我哪兒都不去。你再好好睡一覺,我帶你殺出去。”
程息覺得這話裡頗有邀功的意味,笑道:“我和你一起殺出去。”
弧令輕輕擰了擰她的臉頰,語氣裡帶着笑意:“好,都依你。”
“吳恩呢?他怎麼樣了?儲露去看他了嗎?”
“儲露在你這兒守了一宿,我讓她去歇息了。吳將軍也是儲露醫治的,無大礙。”
程息歪頭看着帳頂,想起兩人皆以爲逃不出去說的那些絕話,笑出聲來:“吳恩應當是真的喜歡儲露。”
弧令倚在榻旁,也笑道:“儲露這丫頭,看見你們倆那個樣子急得眼淚都出來了,都不知道該先救誰。好在那個吳恩還有一口氣,說了先救你,她纔回過神來。”
程息:“她是個心善的,跟着我卻總是吃苦。”
弧令:“你們倆還真是互相心疼對方,你什麼時候心疼心疼我?”
程息逗他:“現在是我傷了,合該你心疼我。”
弧令眸色中掩去笑意,低下額頭去抵着她的,嗓音低沉,嘆道:“我何嘗不心疼你?我倒想直接把你娶走,安安心心地放在一個只有我知道的地方,任何人都找不到你,只有我們兩個。可是我如何能夠呢?”
程息被他的話撩撥地心頭狂跳,輕輕喊道:“哥哥。”
弧令沒忍住,在她泛白的脣上落下一吻,又覺不夠,咬了咬她的下脣。
程息羞赧側頭,弧令也不停,又親了一下她的臉頰。
“將軍!”帳外有人喊他,程息神色緊張,生怕那人一下進來看見他們倆如此姿態。
弧令安撫程息,轉頭回道:“讓他們去帳裡候着。”
“是!”
弧令:“你好好睡着,不許動,牀也不許下,有事就喊人,我一會兒再過來。”
程息:“我真沒事,這點兒小傷於我而言不算什麼。”
弧令:“於我而言就是大事,躺好。”他撩起簾子出去。
程息實在不習慣這樣被保護,卻也覺得心中柔情無限,蜜裡蘸糖。
她身上刀傷雖多,但也都是皮肉傷,未傷及筋骨,不妨事。她並未聽從弧令的話,下地披好衣服,就偷偷溜了出去。
站在山坡上,纔看清他們現在所處的地勢。遙遙遠望,依稀能看清他們遭埋伏的黑水峽谷。
張霽被派來攔截他們,還駐紮在玉門關外。程息將蘇頤城所講的東西全都從腦內整理出來,又仔細算了算月氏、張霽、豐城之間的距離,靈光乍現。
她立馬轉身跑到主帳外,被人攔了下來:“你是何人?”
“姜國南平郡主程息,有要事相告。”
帳內的人話頭一停,弧令出聲喊道:“進。”
程息走進帳內,她長髮鬆綰,神色倦怠,長裙迤邐垂地,難得的地生出病美人的嬌弱之感。
弧令見她這樣,蹙了蹙眉,沒說話。
帳中除了他,還有熟人阿莫耶、普珠,程息將目光瞥向另一人。
弧令:“鐵達布斤,大王子身邊的人。”
布斤行禮:“郡主方纔說有要事相告?”
程息正色:“對。”她走到地圖前,指着一處道,“我們現在此地,張霽與我們相距二十里,黑水峽谷距我們十里,玉門關在此處,距張霽三十里。”
弧令:“沒錯。”
程息:“他不怕腹背受敵?”
布斤:“我們也想到了,猜測……他的後方必定有所支援。”
程息:“不是有所支援,而是……他篤定豐城沒有援兵來支援我們。”
弧令:“你的意思是……豐城分/身乏術,自顧不暇?”
程息:“襄國的老皇帝身體一直不好,如今襄國真正把持朝政的,是外戚王家,王家如今的當家是王泱,是小太子的親舅舅。蘇頤城同我說,這個王泱行事深謀遠慮,往往會將後十年的事情計劃進去。我猜,老皇帝實則早已駕崩,但他誰都不說,爲的就是能夠在姜國不防備之時部署軍力糧草,好讓我們措手不及。”
阿莫耶:“這個王泱是誰?”
程息看了一眼阿莫耶,思忖一番道:“也是,名頭之爭,中原鬧得厲害,你們未必知曉。反正就是全家都是妖怪的一個家族,還有昭國的白家也是。”
“全家都是妖怪?”
弧令:“智多近妖。”
程息:“這張霽的背後,是整個襄國,還有一個王泱。我們行事也得加倍小心。”
普珠:“郡主方纔說,豐城分身乏術?”
程息:“王泱應當是怕你我兩國達成同盟,於襄國不利。分了兩路人馬,一路攻豐城,一路攔截我們。”
弧令心中盤算着,問道:“你覺得……他可會親臨沙場?”
程息:“我覺得……不會,小太子才五歲,若登基,他要奪權,勢必要待在皇宮。此時親征……他恐怕會被襄國的一些老臣在路上千刀萬剮。”
弧令笑了:“那就行,沒有親征,在不在張霽背後,都一個樣。”
*
王泱命張霽攔截月氏與豐城的溝通,卻也沒告訴他下一步該如何行事。如今他所做的一切,都是自以爲妥當的方式。
進不得進,前是五萬月氏大軍;退不得退,若壞了王泱一步棋,這天下恐是沒有他張霽能立足之地了。
“過來。”張霽喊來一人,“你,帶兩路人馬繞上峽谷,去看看他們那邊的動靜。若他們按兵不動,你們就潛伏在峽谷上;若他們準備進攻,鳴鏑爲報,埋伏擊殺。還有你,去後方探路,找出一條與豐城大軍匯合的路線。”
隨從各自領命,張霽咬着草梗,眯眼看着遠處的雪山,和雪山腳下的草原,不耐地“嘖”了一聲。
不知過了多久,日頭西沉,天色漸暗,大漠的星空尤其明亮,連銀河都是一清二楚的。
沉寂的夜空中三發鳴鏑尖利地刺破黑暗,張霽夢中驚醒,帳外士兵人頭攢動,他一把抓起佩劍衝去帳外。
遠處的峽谷中馬蹄回聲,落石裂地,尖叫嘶喊,最終一切歸於平靜。
黑夜中根本看不清來人幾何,只見煙塵飛揚。
張霽揚起長劍,大喊:“殺——”
“殺——”
喊聲震天,似要衝破星空。
他們衝進峽谷,衝進了煙塵,正要大開殺戒之時,發現此地安靜出奇,只餘地上碎石萬千,登時領悟,心中驚惶,然爲時已晚,戈壁上傳來石破之聲,又聞箭羽淋漓,兵馬相傾,金戈曳地,衆人如鳥獸散,一時慌亂不堪,只想着如何撤退。
戈壁上衝下來一批人,面前又是一陣隊,後方迅速圍堵,將襄兵團團囊括,甕中捉鱉。
士兵領着尾後綁樹枝的馬兒過來,行了禮對弧令說了幾句話。
弧令翻譯道:“張霽跑了。其他人死傷大半,活的已伏誅。”
程息聽張霽跑了,啐道:“慫包到哪裡都是慫包!”
弧令對下吩咐道:“收拾殘兵,拔營!赴豐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