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很多問題, 並不是轉身就能消失的。比如說淮南勢敗，比如滯留長安的劉陵在這種情勢中將何去何從……
我從銀髮白鬚的老者口中得知劉陵被羈押於廷尉大牢時，心中最先做的竟是轉頭閉目, 將這一切當作從未發生。那樣的女子怎麼能處在只在電視劇中看過的陰暗狹小的地方呢？那樣秀美絕倫、一顰一笑都令人心神爲之奪的風華絕代女子……
暖風乍起, 將我陷入茫然中的神志喚回, 正讓我正看到玄貞子飄然若飛、遺世獨立的姿態。這種飄逸出塵的姿態自有一種熟悉之感, 而隨着這熟悉感而來的則是焦躁不安, 深深的焦躁、不安和空虛……
斜陽的光線從門口、從沒有閉上的窗牖落下來，照出屋內塵埃亂舞，也將玄貞子銀白色的頭髮、頜下銀鬚甚至白色的眉毛都染成一層金色。
這幅畫面成了我到達長安後第一個白天最後的記憶, 也成了倦極而睡的我的夢的起點。夢裡，沐浴在斜陽光芒中的老者, 忽然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那人一身白衣, 腰懸佩劍，神采間風度翩翩, 渾身上下透着儒雅溫和，他在一片光芒中或是溫柔謙雅地笑着，或是神采飛揚地侃侃而談……他雖不變，但他身後的背景卻總是不斷變換，由宴席變成高牆, 由城郭變成滔滔大河, 由宮殿變成紅葉盡染得山谷間……最後, 白色的光芒消失, 天地間被黑暗籠罩, 那人身上卻平添了一抹金色，讓他整個人顯得皎皎不羣, 不過他的笑容還是隨着黑暗而淡淡地隱含了一縷繾倦憂鬱之氣與一種深沉的寂寞……
疼痛蔓延開來，我感覺自己想要走出黑暗，撫平那人眉眼間的憂鬱、寂寞，可就在此時，那滿是寂寞的人影背後，忽然出現了一個美麗的女子……
美麗的女子一出現，立時照亮了這個暗淡的空間，隨之漫天飄起了絢爛純潔的梨花瓣。梨花雨中，美麗女子牽着寂寞的人，時喜時嗔地和那寂寞的人四處流浪。他們走名山，看羣峰聳立、雲海日出；他們賞大川，坐浩淼煙波間，藉着月光彈琴喝酒；他們共論天下，興起時，一曲高歌，劍氣如虹……
可漸漸的，美麗女子也和寂寞男子一般，眉眼間染上了一縷繾倦憂鬱之氣……碧水間，兩人彷彿初見時相對，可美麗女子的面容卻變得如同秋山般悠遠、空寂、平靜，絕美的面容更籠罩上了一層淡淡星輝，清冷、璀璨、孤決……
心絞痛，我在一片令人窒息的疼痛中驚醒，喘息不已。幸好一旁還有小孟，我緊緊地抱住被我驚醒的女童，似乎只有人類溫暖的體溫才能驅散我心頭的寒冷，可是腦子裡卻還是一遍又一遍地復着醒來前的那一幕。夢中，美麗的女子決絕地投入了冰冷水中，任憑我怎麼呼喚都無法留住她越漂越遠的身影，而如花般的美麗女子隨流水消失時，總是一臉溫雅寂寥的男子也剎時消失得無影無蹤……
小孟伸手抱住了冷得發抖的我，呢喃着安慰，彷彿她一夜之間變成了大人，而我則是受到驚嚇的孩子。那時，不知道爲什麼，我忽然告訴小孟：人死之後是有靈魂的，其實死也沒有什麼可怕……
我不知道我說這些是爲了安慰自己，還是想證明什麼。但小孟的迴應是更緊更緊地抱住我，生怕我會立時死去。
真的沒什麼可怕，我輕輕拍了拍小孟的背，因爲我也死過一次，所以我知道對於死的人來說，死亡沒有什麼可怕的，可怕的是活着的人該如何面對茫然無知的生活……再有就是我不知道：人死之後，還會不會有恨？！
恨麼？她會恨麼？她會怨恨那個讓她國破家亡、身陷囹圄的男人麼？那個讓她不惜一切想要得到的男人……此時，我忽然覺得自己的感覺不那麼重要了，反倒是急迫地想見劉陵，很想問問她，她恨麼？
伴隨着這種急迫的心情，我心裡也升起一種非常不好的預感：如果此時不問，不立刻就問，那麼我就永遠也不會知道了……
夜，在雞啼聲中結束。
也是一夜未睡的小孟，很早就起身熬藥，獨留我一個人在屋內，看着東方的天空擠出魚肚的白色。
那慘白慘白的顏色，越發讓人感覺不祥，也讓我更加坐立不安。
步入黑暗還未褪去的院落，我不自覺地向着飄起嫋嫋煙氣的地方而去……也許這個世界上許多的事情、遍尋不到答案的事情，就是這麼不經意間得到了結果。
在沒有看到小孟的時候，我就聽到了她的聲音，充滿孩童的稚氣，卻又不像孩童般的堅定決絕，她說：我確實想拜您做老師，但我拜您做老師是爲了學本領，是爲了變得很厲害，然後保護主人。
玄貞子揹着身，聲音聽起來帶着幾許笑意，他說：既如此，那你隨我而去，又有何不可以？
小孟沉默了片刻，才又說：我知道，可我就是不能離開主人。如果連我也不在主人身邊，她一定會消失的。那樣即使我有了本領也沒用。
誰說沒有用？玄貞子又說：你可以長生不老，你可以飛昇成仙。
長生不老、飛昇成仙？這原本虛妄之詞，在玄貞子說來卻好像能變成現實一般，而我也信了，既見過地府黃泉，既知道小孟就是孟婆，這又有什麼不可信呢？
可小孟沒有猶豫，沒有絲毫的遲疑，她說：那我不希罕。
不希罕？
聽到這句話，我只覺得一股熱流上涌，心中百味雜陳。
小孟不希罕？！這長生不老，是秦皇漢武，是多少人間的至尊求之不得的夢啊，即便只是虛妄之言、即便是萬分之一的機會，他們都不願意放棄，如今卻被一個小孩子因爲自己而毫不遲疑的摒棄？！
……我何德何能，小孟又是何苦何必？！
轉身，離開，我心卻再也丟不掉那沉甸甸的分量。之後，再見玄貞子和小孟，尤其是小孟，我心中便有某種愧疚、感動……和珍視交雜。也由此，更加堅定了我去見一見劉陵的心。
見劉陵，我的心情是複雜的。且不說如今我們兩個的身份——一個是階下之囚，一個又是應該死去的人；單單是她離開淮南前夜所發生的一切，也讓我對此舉望而卻步……可因爲昨夜的夢，我還是決定去了，由小孟陪着。
但是，世間很多事情並不是你決定了，就能辦成的。就像是我見劉陵可以過自己內心的一關，但是卻過不了廷尉署胥吏的那一關。
虧得小孟眼尖，一眼看到了步下馬車的張湯，事情纔有轉機。
張湯看起來更瘦了，面部顴骨突出，緊繃的臉皮拉入顴骨下的深凹處，彷彿是一具缺少皮肉的骷髏，不過他銳利的眼神依舊，冷峻的神情依舊……而在他看到我時，那冷峻的神情變成了訝異。但他很快就從這種訝異中走出，平靜地站在我面前。他說：知道神女平安真是讓人高興……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瓊琚的聲音忽然鑽進了腦袋裡，似乎在駁斥着什麼。我無暇去理會，只請求他讓我去見一見劉陵。
張湯沉默着，良久他才沉聲告訴我，劉陵昨夜已然服毒自盡。
果然……我不自覺地閉上了眼，心中有了一種意料之中的感慨。
悲傷麼？我不知道，我唯一知道的是，我不會因爲一個人死去而沒有感覺，即使人死之後有靈魂，有歸宿……我也不會覺得這樣死去比較好，這也許就是生者的悲哀吧？
得到張湯的首肯，我又一次看到了劉陵，死去的劉陵，不再鮮活的生命，不再美麗的紅顏，可即便如此，她那青白色的臉上凝聚着的笑意，依然動人心魄……而她的身邊，準確的說是手邊，還留着幾個字，幾個讓人看着辛酸心痛的字……
而這幾個字，也讓我心中原本的怨恨、原本的執念、原本的留戀甚至是原本的疑惑，都煙消雲散了，我忽然頓悟到：記一個人一生一世，那需要一份勇氣和一縷化不開的濃情，偏偏我兩樣都欠缺……
離開的時候，我帶了劉陵，她不屬於那種陰暗潮溼的角落。既然死者已矣，生者能做的也就是讓其真正安息，入土爲安。
街上人不多，我靜靜地走着，如夢如煙的往事，清晰地從記憶深處翻出來，又悄然的消逝，劉陵的一切也像夢像煙一樣，正一點一點地離我遠去……而我自己則像是要被這消逝記憶所留下的空洞吞噬……
就在我的思緒、我的靈魂彷彿要離開身體，飄向遠方的時候，忽然一個有力的手緊緊拉住了我，接着，小孟的尖叫也刺入了我的耳朵。
沒聽到小孟喊的是什麼，但我看到了小孟氣勢洶洶的動作，她正使勁兒地扳着那落在我臂上的手掌。
不疼的……我想告訴小孟，但是熟悉的氣息，卻讓我先回了頭，很緩慢很緩慢地回頭，然後……我就看到了一張生機勃勃的臉、一雙閃閃發亮的眼，還有就是極有探索興味的熱切表情……
“霍去病？”我聽到自己喃喃地喚出了一個名字。
對方的眼神更亮了，渾身上下散發出熱烈的活力，充滿男兒陽剛氣概和爽朗的氣質，他張揚的、如同炫耀一般大聲叫着，“我現在是冠軍侯了！”
面對着這樣如同陽光一樣的人，我不由自主地跟着回答：“我知道。”我還知道這是你不敗戰績的開始……
此時，我終於聽到小孟的話了，她說你放開手，她說讓主人放下車。也爲此我也才知道自己一直在做什麼。
霍去病放開了手，一句“我幫你”就接下了所有的工作，爲劉陵安葬。而我則因爲有了陽光驅散那些包圍着我的陰冷氣息，也漸漸安下心來……
然後，我就在回程的路上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