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陵婷婷地站立, 絕美的面容上籠罩着一層淡淡寒霜,清冷又孤決,宛若夕陽下的初荷, 即便馬上就要沉淪入黑暗, 卻依然是絕世風光, 美到了極處, 也淒涼到了極處。
張湯站在牢籠之外欣賞着, 心中忍不住讚歎:好一把迷人魂魄的美人骨,好一幅錦繡風華的美人圖。即便在這深牢大獄中,依然不損其顏色分毫。
劉陵也看着張湯, 非常安靜、非常耐心地看着,似乎想要通過這種方試來衡量些什麼, 不過她那如秋水般的明眸中只映出了面前男子中等的身材, 還有就是人長得很瘦, 面部顴骨突出,緊繃的臉皮拉入顴骨下的深凹處, 彷彿是一具缺少皮肉的骷髏……
這樣的男子該是絕情的人,劉陵忽然挪開視線,淡淡地笑了,笑容平靜而堅毅,彷彿已經擁有操縱一切的權利和正在覬覦更大的收穫。
張湯也笑了, 笑容中帶出某種尖刻和銳利的感覺, “陵翁主召見下吏, 不知有何見教?”
“張湯。”劉陵扳起似笑非笑的臉, 毫不客氣地叫着對方的名字, “好歹我們也是相交一場,難道沒事就不能找你麼?”
張湯臉一沉, “在下公務纏身,實在是繁忙。若翁主……”
“是忙着打人動刑、訊問口供,”劉陵截斷張湯的託詞,譏誚地問:“還是忙着思量如何處決淮南那數千人口?”
一抹戾氣自男人臉上一閃而逝,張湯冷冷看着劉陵,說道:“陵翁主的消息依然很靈通吶。不過這些要看皇上定奪,下吏無權置喙。”
“廷尉府像張君這樣的男子真是不多啦。”劉陵斜瞟了一眼跟在張湯後面的粗鄙小吏,柔和地勾起了嘴角,“不過張君你也不必緊張,我可不是那種利用一些過往要挾人的傢伙,我找你來還真是有事。”
“哦?”張湯瘦削的臉上充滿了嚴酷之色,“不知道陵翁主還有什麼指教?!”
劉陵瞟着牢籠外那些跟隨在張湯身後的男人,眸子中流淌出讓人心驚的笑意來,然後她以毫無轉圜餘地的聲調,說:“見教不敢當,不過那些話,我只說給你一個人聽。”
張湯沉吟着。
“怎麼?不想聽聽?”劉陵輕輕走到牢籠門前,眯眼看着張湯,“不想聽聽這些年長安城裡有誰和淮南勾連?”
張湯終於點頭,遣人出去。
看着那些人邁着遲疑的腳步,一步一步向外走的時候,劉陵的目光中流露出輕蔑,但她知道那些輕蔑有多少是對自己的。
“陵翁主。有什麼話,現在可以說了麼?”張湯提醒。
劉陵收回目光,對張湯嫣然一笑。而突然安靜下來的空間中,似乎隱隱傳來了外面的鼓譟喧譁之聲……
張湯側耳聽了聽吸引住劉陵的聲音,說道:“那是對大將軍凱旋的歡呼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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牢籠外,碧空如洗,豔陽高照,路旁的樹也已經變得濃蔭如蓋。長安城依舊繁華,依舊熱鬧,依舊有着泱泱大國的氣度。
霍去病騎在馬上,聽着路旁迎接英雄歸來的人們發出的歡呼,胸膛中充滿着無法言說的自豪。他現在走的這條路正是舅舅去年得勝歸來所走的路,那時他只能坐在酒肆陰暗的角落裡,看着別人的榮光,而這次是他自己騎馬走在陽光下,迎接着別人的歡呼……
少年的目光越過其他將軍,又一次落在舅舅挺拔的身姿上,感覺自己離着那背影已經近了一步。如此想着,年輕的臉上漾起笑容,如太陽一般耀目而燦爛的笑容。
唯一可惜的就是項婉兒不在……少年的目光從大將軍身上移開,掃向周圍的人羣,好像這樣項婉兒就能從人羣中跑出來。他心中暗暗想道:若是項婉兒能看到自己這一幕,看到凱旋軍中的自己……
越想越樂的少年目光忽然凝住,定在人羣之後一抹熟悉的影子上,心也跟着狂跳起來。他趕緊勒住馬,撥馬頭想要看個仔細,卻被後面趙破奴趕上,遮住了視線。
霍去病把身子向前探,試圖再看,可不長眼的趙破奴又來遮住。少年不甘心,學乖之後又向後仰,然而那熟悉的身影卻不見了……少年忙借馬鐙之力,擡高身體立在馬背上,俯視着四周,尋找着那個影子。
沒有,沒有,都沒有……霍去病仔細看完一週之後,發覺不見人影,臉上的陽光立時被烏雲遮住了。
“怎麼了?”發覺異常的趙破奴回身詢問,“找什麼呢?”
“沒什麼?”少年沒敢說是好像看到了項婉兒,但他還是把心中的窩火、失落丟給了夥伴。
沒什麼……纔有鬼!趙破奴的眼神如此說着,不過他還是知趣了轉身,沒有撩撥臉色陰沉的傢伙。他知道惹毛了這翻臉不認人的急臉子狗,讓他不管不顧在街上動手,最終吃虧的肯定是自己。趙破奴轉身之後,又忍不住把頭轉回來,對還在張望的少年說,“沒什麼就趕緊走,別擋道。”
霍去病又看了一遍,沒看到人影才雙腳一用力,催馬而行。可就在馬邁步的一瞬間,少年心裡涌起一股煩躁不安的感覺。他極力遏制,但這種空蕩蕩又不祥的感覺似乎是一粒種子,一旦生根,便很快隨着溽熱的天氣在心中生根發芽長大。
攜帶着空蕩蕩、煩躁不安的心緒,少年走上闊大恢宏的承明殿,在一羣身着黑衣、滿臉嚴肅的公卿之間,等待天子封賞。可這次出定襄之戰,雖斬殺匈奴萬餘人,但失兩將軍軍,亡翕侯趙信,功過相抵,故大將軍不再封,只賞千金,而右將軍蘇建損兵折將,不誅,赦其罪,贖爲庶人
聽着舅舅,以及其他將軍的處置,霍去病也不再對自己的封賞抱什麼希望。
就在這時,天子忽然以一種異乎尋常的讚賞語調,說道:“剽姚校尉霍去病斬首虜二千二十八級,及相國、當戶,斬單于大父行籍若侯產,生捕季父羅姑比,再冠軍,朕當以千六百戶封去病爲冠軍侯!”
少年一時呆住,其他將軍也都愕然。而早聽聞風聲的朝臣們,不以爲怪,這些人知道眼前這個青澀未退的少年,幾年之後又將是一個衛青,至少天子這樣希望!
五味雜陳的少年出了承明殿,眯眼仰望着刺目的太陽,一時之間悵惘不已,原來這麼多年追逐的東西,得到竟是如此輕易。
椒房殿皇后身邊的大長秋此時走過來,笑看着少年,道:“恭喜冠軍侯!”
霍去病挑着眉,似笑非笑地看着對方,道,“你的耳朵很靈呢,居然這麼早就等到了這裡。”
大長秋也跟着笑道:“我哪有那麼大的本事,是皇上將消息透露給了皇后娘娘。皇后這才差遣我來聽消息,然後請冠軍侯過去。”
“確實好久沒去椒房殿了,”霍去病臉上出現喜色,“我這就過去看看。”說完,少年邁開輕捷的步伐,轉向後宮第一殿。
椒房殿內,早就準備好了美酒佳餚,歌姬舞女,還有皇后衛子夫溫柔慈和的笑臉,這些讓焦躁不安的少年立刻感受到了無比的溫暖。饗宴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當利公主劉妍,本來爽利又有趣的小丫頭,今天居然扭扭捏捏的,還不用正眼看他……不過,少年並沒有在意,全當是小丫頭在鬧彆扭。
霍去病喜歡這場融合溫暖親情的聚會,所以他一直呆到天空被一片暮色染紅,若不是今天定要回大將軍府,他可就要醉倒在椒房殿裡。
暮色中,氣溫也比來時舒適,習習的晚風吹散了少年心中空蕩蕩的無所適從,他慢慢步出未央宮。可一出宮門就被神色凝重的李敢拉住,李敢旁邊站着神色陰晴不定的趙破奴。少年憊賴地笑着,將有些輕飄飄的身體靠在了姓趙的夥伴身上,然後懶洋洋說道:“怎麼啦?兄弟我成冠軍侯了,你們兩個怎麼擺出這種臉色給我?”
“淮南出事了,”趙破奴的臉上滿是嚴肅。
“什麼?怎麼回事?”霍去病站直身體,腦子一下子清醒過來,他緊張地看着兩個夥伴,內心充滿了憂慮,他想知道項婉兒怎樣了?!
趙破奴看了一眼李敢,希望對方能把話接過去,結果李敢根本就不理會,趙破奴無奈,只得繼續說下去,“淮南王勾結匈奴,想借大軍在定襄之機謀反,結果……”
“項婉兒呢?”霍去病不耐煩地打斷趙破奴,前些時候不祥而空蕩蕩的感覺又涌了出來,他大叫,“我想知道項婉兒呢?”
看到霍去病的樣子,趙破奴覺得那個字怎麼也說不出口。倒是剛剛想要見死不救的李敢此時開口,簡潔地開口,“死了。”
“不可能,”霍去病說道,神情異乎尋常的冷靜,也更讓旁邊兩個人擔憂而摸不着頭腦,“不可能,今天我還在長安街頭看到她來着。”
趙破奴、李敢面面相覷,他們隨着少年的話都感覺憂慮在加深。最後李敢終於下定決心將他聽聞的一切傳言都講了出來,甚至包括劉陵的下獄。
李敢講述關於淮南傳聞的同時,張湯卻剛剛結束一段很長很長的對話,身心疲憊。和一個極爲聰明且豁出一切的女人鬥智,張湯切身體驗到那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對話的結果是劉陵最終沒有說出那些她許諾過的人名單,倒是讓他對伍被,有了很深的瞭解。至此,張湯也明白了劉陵的用意——劉陵是想借自己的手,對付伍被。
想着劉陵所說伍被在淮南提出的律令、稅制等等方面革新舉措,張湯不得不承認,伍被有經天緯地之才。而劉陵最後一番話也越加值得琢磨。劉陵說:“張湯,你熟讀法家學說,又研讀儒家典籍,應該知道‘子圉引孔子覲見宋國太宰’的故事吧?子圉引孔子覲見宋國太宰,孔子出,子圉入,問太宰對於客人的看法,太宰就說:我已見過孔子,再看你就像跳蚤蝨子一樣的細小了,我現在要領他去見君王。子圉就對太宰說:太宰看過孔子就已我爲蝨子跳蚤,只怕大王見過孔子後,也把你看作是跳蚤、蝨子了。現在我要對張湯你說的就是:若是伍被入朝,你就變成了跳蚤、蝨子。”
跳蚤?蝨子?張湯冷笑,這笑是對自己的才能的信心,他自信絕不是什麼無能之人。但……張湯的笑容凝結,他捫心自問還是無法做到讓一個國家翻手興盛,覆手敗亡。曾有的豪言又一次響起,他曾說過:不管是諂媚之臣還是所謂的耿直之臣,我只要能實現理想,在朝廷中能有我發揮所長的場所,我做什麼都無所謂!
真的無所謂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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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無所謂麼?
劉陵在黑暗中慢慢整理着自己衣服,梳理着長髮。這裡雖沒有明亮的燈火,沒有磨光的銅鏡,沒有精雕細鏤梳子,沒有醉人的胭脂……但她還是非常認真的整理着自己,希望自己依然美麗。她還美麗麼?是的!她從男人癡迷的目光中就知道自己還很美,可自己再美,他也不喜歡!
劉陵在黑暗中輕輕嘆息,是啊,這個世界上有人喜歡美人,有人喜歡金錢,而他卻獨獨迷戀上了權利。這些不是早就知道的麼?可爲什麼聽到伍被背叛淮南的時候,卻還是那麼傷心、那麼憤怒,甚至想要報復呢?爲什麼他不喜歡自己,自己還要這麼喜歡他呢?直到現在依然無法放棄……
將長長的黑髮挽起,挽成最喜歡髻,劉陵用手矇住臉,輕輕地哭泣,她多久沒有流淚了,當伍被拒絕自己的時候,她還以爲自己的眼淚流盡了。這麼多年,無論什麼時刻,她都是笑,一直在笑,可今天允許她哭泣吧,這是她一生最後的眼淚,雖然那人看不到。
她無法在這裡等待母親、兄長的到來。她的無法等待並不是因爲愧疚,爭奪天下,本就是一把雙刃的劍,若不能殺死對方,就只能殺死自己,她無法等待是因爲她累了,記住一個人一生一世需要一縷化不開的濃情和一份執著的勇氣,可她的濃情所愛的人不信,她的勇氣到這裡也已經所剩無幾,所以她累了,非常非常的累!
從懷中貼身裡衣內撕下縫好錦袋,取出裡面收藏的丹丸。這小小的一粒丹丸就能殺死一個強壯的男人,她試過,而且不止一次,這東西從沒有讓她失望過,可惜今天要用在自己身上了。
伍被啊,也許我曾有恨你的時候,但是我現在一點也不會恨,劉陵將丹藥吞下,嘴角漾起了笑容,因爲今天我做了一件事,會讓你恨之入骨,卻也永遠不忘不了的事……伍被啊,今生等不到你,我等來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