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輪轔轔, 輾過平坦的黃土路,揚起淡淡煙塵。
項婉兒坐在暗黑、顛簸的車廂內,猛然聽得外面有人叫“失火了, 淮南王宮失火了”, 不禁心中一動。她挑開簾幕張望, 就見淮南王宮大門敞開, 人員進進出出, 顯現出一種慌張的忙碌。
開始了……項婉兒注視着這一切,眼眸中閃過一絲不安,淮南王的計劃開始了, 不知樊仲子、倪長卿他們來不來得及阻止這場血腥的殺戮?還有伍被,伍被他此時正在幹什麼呢……可就在少女神思恍惚間, 馬車已然加速駛過王宮大門, 向北而去。
察覺不對的項婉兒神色間閃過一抹慌張, 可隨即她又強迫鎮定下來,察看四周情景, 琢磨着若是此時跳下車,會有什麼樣的結果。
“項姑娘。”瓊琚說話間,窈窕的身影堵在車廂門口,也堵住了項婉兒下一步動作的去路。而就在這一瞬之間,一道閃電撕裂長空, 照得瓊琚原本明媚溫柔的面孔晦暗不清, 顯得異常陰翳冰冷。
“喀啦, 轟隆……”霹靂聲響, 震得天搖地動, 接着大雨傾盆而下。瓢潑的雨水很快打溼了土地,壓下一整天的浮躁。可雨點打在車廂頂上卻發出如擊鼓般的聲響, 讓車廂中蕩起一種緊張不安……
瓊琚在雷聲中閃身避進車廂,身上帶着一股沁涼之氣和原本溫柔謹慎決不相同的霸道。黑暗中,她輕輕柔柔地理了理頭髮,含笑說道,“真巧,下雨了呢。”
項婉兒不語,身體卻向後挪動,給瓊琚讓出更大的地方來,也躲開瓊琚身上毫不掩飾的威脅。
瓊琚笑了,即使看不見臉孔,聽得人依然可以感到她那抑制不住的歡喜,和歡喜底下透出的惡意,“項姑娘,你是主子,何必躲我?再者這車中狹小,你躲又能躲到哪裡去呢?”
被點破了心思,明瞭無路可退,項婉兒反倒越發冷靜下來,她挺直腰,頗有些坦然地問道:“既如此,那總該告訴我這是誰的主意?要去哪裡吧,剛剛淮南王宮可是已經過了。”
瓊琚停頓一下,似乎沒有想到項婉兒會這麼快冷靜下來,甚至帶着調侃的語調問出這些話。所以等她在開口時,笑意盡斂,聲音也顯得冰冷倨傲,“‘神女’不是能通曉現在未來麼?”
“若真是如此,”項婉兒的聲音中透出苦澀,“我又怎麼會跟你出來?”
瓊琚嗤笑一聲,也不知是嘲弄項婉兒,還是嘲笑自己。恰在此時,一道電光閃過,正照在瓊琚臉上,讓她來不及遮掩面容上的冷酷決絕。
項婉兒看到瓊琚的表情,不啻於一記落雷劈進心裡,將剛纔便升騰而起震驚和憎惡都一起化爲恐懼,一種從未有過的、實實在在的、來自心靈深處的恐懼,這種恐懼令她心膽俱寒。她感覺車頂落雨聲似乎更急了,噼裡啪啦的、亂哄哄的,直砸到腦海。
“是不是他們?”項婉兒強迫自己開口,試圖以此壓下內心的恐懼,“是不是蘇飛?田由?再不然就是晉昌?是不是他們讓你這麼做的?”
“蘇飛?田由?晉昌?”瓊琚爲項婉兒的話逗笑了,“他們這一羣江湖術士算什麼東西?!又怎差得動我?!”
“不是他們?”項婉兒彷彿將自己置身於此事之外似的,繼續嘟嘟囔囔說着,“可若不是他們,還有誰會這樣做?”
“神女啊,你也太看自己不起了。”瓊琚的笑聲更大了,笑聲如泉水一樣歡暢,充斥着狹小的空間,“我敢說你今天被淮南王的車馬接走而失蹤,明天整個壽春……不,怕是全淮南,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吧。”
“誰會知道呢?誰會知道我被淮南王的馬車接走?”
“那你就要感謝小孟吧,只怕她現在正四處求告吧。”笑了一聲,瓊琚慨嘆,“小孟實在是一個很忠心的孩子呢。若非如此,我也不敢用她啊。”
想起不久之前瓊琚對小孟的耳語,項婉兒又氣又怒,氣自己毫無戒備,怒瓊琚利用一個孩子。她一把抓住瓊琚手腕,咬牙切齒說道:“若小孟有個閃失,我決不饒你!”
瓊琚用力,甩開項婉兒的手,冷聲說道:“小孟她不會有危險,我看你該擔心的倒是自己。”
“我?” 項婉兒捂住被甩開、撞在車廂上的手,忍着劇痛,含笑說道:“一個無權無勢又沒背景的,所謂的神女,除去會妨礙同樣追求虛名的方士們,又……”
“蘇飛他們又有什麼背景?”瓊琚嗤笑,“不過是一羣來歷不明的傢伙而已,若非他們爲淮南送來糧食,又有誰會相信他們?!陵翁主可從未將這些人看在眼裡。”
“難道是……”項婉兒記起瓊琚曾經說過她是劉陵撿到的,她說過劉陵是她這輩子遇到最重要的人,既然別人差不動瓊琚,那麼只有劉陵,可……“可我不見了對陵翁主有什麼好處?!”
“你以爲你是誰?!”瓊琚彷彿被這句話刺痛了,她尖聲叫着。又是一道閃電的劃過,讓瓊琚臉龐的嫉恨與猙獰顯現無形,“你以爲你是誰?!你憑什麼認爲自己不見了就對陵翁主有利,伍君他纔不會……不會……”
意識到自己失態,瓊琚趕緊收住話頭。不過黑暗中她依然難以控制急促的呼吸聲,激烈的心跳。
“伍被不會什麼……”與瓊琚相比,項婉兒卻呼吸穩定,她一邊心不在焉應對,一邊悄悄用手使勁兒去推後面的擋板,希冀能找到鬆脫的地方,逃出去。
“你真想要知道是誰要我騙你出來?”漸漸平息下來的瓊琚帶着惡意,輕聲蠱惑着,“你真的想知道這輛車要帶你通向哪裡?”
“嗯,要死我也想做個明白鬼。”項婉兒越加使勁兒地用手按壓着後側的車廂壁,感覺那裡似乎比較薄弱,這個該死的加固馬車!
“明白鬼?”瓊琚的聲音不復溫柔輕緩,她尖銳甚至尖刻的笑起來,似乎這種笑聲壓抑在她胸中許久,一旦爆發出來就難以停止,“哈哈……確實……確實……若你什麼都不知道就死了,那可……”
項婉兒手中的動作一停,然後越加用力擠壓車廂壁。她只是試探地說那麼一句,並沒有想到有人是真地想要殺死自己。而瓊琚不穩定的呼吸和歇斯底里的笑聲,更讓她感到危機來臨。可她不懂得是明明是這場談話主導者的瓊琚,爲什麼忽然間心緒波動這麼大。
電光中,瓊琚歇斯底里的笑容顯得越發怨怒猙獰,而緊接着“轟隆隆”雷聲,更是壓得女侍笑聲嘶啞瘋狂。
項婉兒咬緊嘴脣,不敢再動,她暗自戒備着,害怕瓊琚忽然撲過來咬人。可就在這時,女侍笑聲一斂,忽然沉默下來。頓時,狹小的空間中頓時被風聲、雨聲,車輪輾過地面的聲音充滿。
“陵翁主不喜歡你,”瓊琚的聲音在黑暗中忽然響起,顯得陰惻惻的,又不懷好意,“不!她厭惡你!但她無論如何厭惡你也決不希望你死,知道爲什麼嗎?”不等項婉兒回答,瓊琚繼續說道:“因爲你的聲名啊,天下間只有你被天子尊爲‘神女’,只有你不斷地在創造神蹟,名動天下的神蹟……”
“那並不是……”項婉兒習慣性的反駁。
“當然,當然,”瓊琚譏誚地說道:“在你看來沒什麼稀奇,可是其他人卻不一樣。其他人,很多很多的人都把你看成是神仙,名副其實的天神之女。憑這一點,蘇飛他們就算再嫉妒,也不能動你。啊,對了,我是不是說過你若失蹤,很快全天下人就會知道。不過現在即便蘇飛他們沒做,也不會有人會相信他們與此無關。”
項婉兒輕哧一聲,沉默不語,她覺得瓊琚所說好像是另外一個人。
“怎麼?不信麼?那你也太看不起自己,太看不起伍君啦……”說到“伍君”二字,瓊琚的語氣越發溫柔。而這兩個字飄進項婉兒的耳朵,不啻又是一聲驚雷,她失聲叫道:“伍被?!這與他有什麼干係?”
“什麼關係?”瓊琚聲音揚高,爲有自己知道而項婉兒不明瞭的事情而笑了起來,“得到今日的聲名,你以爲單憑言語行動就能成麼?那些言語行動也許能讓周圍的人感到你不同,但要名動天下卻遠遠不夠啊。”
“你是說……”瓊琚的話在項婉兒的心中掀起滔天巨浪,而這種巨浪幾乎將原本平靜堅定的少女淹沒,“你是說這一切是……”
“不必那麼驚訝吧?自入淮南,你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可都是被伍君賦予了不同凡響的特別含義,流傳出去吶。”瓊琚冷酷,充滿嘲弄意味的臉在光亮中一閃而逝,“那些真的、假的、大的、小的,想都想不到的關於你的消息流傳坊間,一下子就成了別人眼中的預言,然後被牽強附會變成真實,傳播出去,惹得人一羣爭相讚頌,可你這個當事人兀自被矇在鼓裡,那可真是有趣……”
一點也不有趣!
“對啦,你還記不記得正月十五上元日的飛天燈啊?”
怎麼會不記得?那可是她生命中美好的一夜,可如今聽到瓊琚問起,項婉兒只覺得渾身冰冷。
“爲了那一夜,伍君可真是費盡了心思啊。他尋巧匠,調派人手,甚至借用郭解的力量,也正因此才讓你在那一夜之後聲名達到頂峰。”瓊琚語氣越加不懷好意,“不過,你千萬不要以爲伍君這麼做,這麼幫你製造名聲是愛惜你。不,這都是因爲你有價值啊,被殺的價值!你知不知道你到淮南的那天夜裡,伍君就收到了一封密件,密件上清清楚楚地寫着‘淮南兵起,神女亡命’這幾個字……。”頓了一下,瓊琚又湊近項婉兒,輕聲補充,“你知不知道伍君看到那幾個字的時候,我就在他的身邊。”
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項婉兒緊緊捂住嘴以防自己尖叫出來,腦子裡閃現着自與伍被相遇來種種情景……她不相信瓊琚的話,一定是瓊琚在騙人!
沒錯!瓊琚在騙人!
少女使勁兒搖頭,似乎這樣就可以將那些話甩出去,她不要相信伍被那樣一個人會爲了殺人而接近自己。
是啊,伍被要如瓊琚所說那樣做到底有什麼樣的意義?那個風度翩翩、總是笑着的伍被怎麼會做這些?有誰會給伍被那樣的命令呢?瓊琚剛纔不也說陵翁主、蘇飛他們都不能動自己麼?那麼伍被又有什麼理由呢?
沒錯!一定是瓊琚在騙人!
“這是騙人的!”
“騙人?”瓊琚聲音拔得尖尖,不敢相信項婉兒居然說出這種話來,片刻之後她還是笑起來,“也許……不過我想不出現在還對你說謊有什麼意義?”
她這樣說是把我看成死人了麼,項婉兒亂糟糟的腦袋裡閃過這個念頭,不過她還是回,不,在此時項婉兒的意識中應該算是反駁,“瓊琚你不是說過陵翁主是你最重要的人麼?那又怎麼會跟在伍被身邊?!”這個想法如同一根救命的稻草,讓項婉兒暫時得到一絲喘息的機會。
“最重要的人?劉陵?你真認爲像陵翁主那樣的人會在乎一個忍飢挨餓的孩子麼?”瓊琚冷笑起來,“我是說過若不碰到陵翁主,便會凍餓而死,但是真正救我的,那個最重要的人卻不是她!”
某些以爲忘記的記憶忽然跳了出來,項婉兒彷彿聽到一個女聲悠悠地說着“他是天底下最聰明最好的男人”,接着更多的熟悉而又陌生的東西流了出來:一個美麗的少女離開富麗的家宅,想要自由;一位青年四處流浪,足跡踏遍大江南北、甚至遠赴海外;少女欣賞江南的春雨時,青年爲踐諾言,千里跋涉,歷盡艱辛,只爲了將幾粒種子送到邊關;而本來身份、地位、經歷相差懸殊的兩個人卻相遇在那絢爛純潔的梨花開時,兩人在花瓣飛舞中不經意的邂逅,從此成了記憶深處最美得一刻;然後,兩人攜手同遊,遍歷名山,看那羣峰聳立、雲海日出;又共賞大川,浩淼煙波間,坐在船頭,藉着月光彈琴喝酒,共論天下,興起時,一曲高歌,劍氣如虹……
“你最重要的人是……”項婉兒緊緊閉上眼睛,一字一頓、萬分艱難地說道:“伍被。”說完,她頹然靠在車廂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