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朵蓬鬆的白雲, 拂淨天空。
明淨的蒼穹裡唯有蒼鷹嘶鳴,振翅直擊長空,俯視着草原上鋪天蓋地、人喧馬嘶、用血肉之軀搏殺的軍馬。
忽然一匹黃驃馬脫離戰場, 向着西側山崗而來。那匹馬胸頸處幾個血洞正流着血, 染紅了馬鞍和半個馬身。它驚恐地瞪大眼、鼻孔噴着粗氣, 用不斷打顫的腿、不停刨地的蹄跑向山崗千餘騎沉默挺立的隊伍, 跑向隊伍之中威武挺立的大將軍。
衛青勒戰馬站在山崗上, 用如同蒼鷹一樣銳利的目光凝望着戰局。此時,漢軍已經開始悄悄收緊半月形的包圍圈,從東、南、西三面將匈奴隊伍包圍, 只留下北面一道大山樑。而大山樑後面還潛伏着五千兵卒正以逸待勞,等候迎頭捕殺強悍的敵人。
奄奄一息的戰馬在山崗前百餘米遠的地方轟然倒下, 猶如一座小山傾頹, 連大地都被震得發顫……不!那不是戰馬倒塌所帶來的震顫, 而是無數馬蹄踏在大地上的轟鳴!
沉穩如山的大將軍此時終於有動作,他低沉着嗓子, 向身後待命的斥候,命令:“傳令後將軍李廣,命其率部立刻參加作戰,將匈奴人馬逼過山樑!”
那道山樑之後是一塊巨大的、鋪着牧草的泥潭沼澤。
泥潭位於山樑背風坡。每年草原風雪一起,大雪全刮到山樑後面, 山的陰面就成了大雪盆, 最邊上有半人深, 裡面最深的地方能達數丈。而夏天一到, 積雪融化, 滲入地底,此處就變成了能將人馬都吞噬的泥沼。
衛青決不會比匈奴人更瞭解草原, 但他的軍中卻有行走草原大漠的張騫!張騫被囚居於匈奴十數年,瞭解匈奴、瞭解草原,在出逃匈奴人掌握之後行經這片泥沼,險些命喪於此。所以他在聽聞衛青作戰計劃時,第一個便想到了這裡……
全面的攻擊開始。
李广部如同閃電般衝過一個山包,這也是三面包圍線中最後一個缺口。這羣憋足勁的男人就像草原上捕獵的狼羣一樣兇悍,他們深入敵陣,猛打猛衝,直把匈奴騎隊伍撕裂了一條巨大的口子。就連觀戰的衛青都不得不承認這是恐怖的戰爭進攻,這裡充滿了世上最原始、最殘忍、最負盛名的恐怖。
在這殘忍的恐怖中,匈奴騎兵開始逐漸向山樑退卻。只剩下那些久經沙場考驗的匈奴勇士們依然在維持陣列,試圖在如此艱苦卓絕的情況下,耐心等待扭轉戰機。可他們等來的卻是更加嚴酷的漢軍攻擊。
退卻的人更多了。
匈奴本就是利則進,不利則退,不羞遁走的部族!然而,退卻的匈奴騎兵剛剛繞過山樑,忽然就像山崩一般崩塌傾瀉,落入泥沼之中;很快,跟在後面的匈奴騎兵不明就裡又一次涌上來……
在匈奴騎兵落入泥沼、盡失騎兵機動靈活的優勢之時,那些埋伏在泥沼周圍的漢軍立刻射出如飛蝗一樣密集的羽箭,對驚慌失措的敵人展開一面倒的屠殺。看到這一幕屠殺的、後退的匈奴人終於意識到山樑背陰面的危險。他們在權衡兩面危險之後,立時決定返身撲向危險更小一些的包圍圈,集中兵力突圍……
人羣吶喊,戰馬悲鳴,十數萬大軍混戰絞殺在一起,鮮血彙集成細細的涓流,染紅土地,漫過碧草,也使得四月溽熱的空氣中,充滿了鮮血的濃羶腥氣。
匈奴人博命似的集中兵力突圍終於在漢軍包圍圈西面撕開一條缺口,那些還保存了速度和銳氣的匈奴騎兵們如同洪峰決堤而出。可他們很快發現紅色繡着“大將軍衛”的戰旗在風中獵獵飛舞於缺口前端,而戰旗下、隊列正中馬上端坐着一個姿態沉穩、神色威嚴的男人。這個男人憑藉着卓越的智慧與耐性在此恭候已久。
瞬息之間,圍獵場中又一次刀光劍影、血液噴濺……吶喊持續着,廝殺持續着,直到鮮血染紅天上的雲霞。
《史記》記載:元朔六年夏四月,大將軍率軍復出定襄擊匈奴,斬首虜萬餘人。而書中卻沒有記載衛青看到屍體成山、血流成河之後,神情是如何的疲憊、陰鬱;書中也沒有寫下士兵們爲生存下來和獲得勝利的喜悅,以及哀悼死去戰友的悲傷中……
這場戰爭值得記入史冊的只有勝利,還有……恥辱。
當右將軍蘇建一身狼狽地進入大將軍營盤時,夜幕早已拉起,大軍已然撤離戰場,選擇在傍山處紮寨。而參加戰鬥的各部將軍們喜氣洋洋,帶着斬獲首級的數量,前來報功。所以當蘇建一入大將軍帳,雙膝跪到,神色悽愴地說出“末將與趙信部遭遇匈奴單于主力,只得孤身逃回,前將軍趙信已投降匈奴”之語,立時讓帳內一片沉寂。
衛青雙拳緊握,極力壓抑內心的震怒,力持冷靜地問道:“你是說你兵馬盡失,而趙信已然投降匈奴?!”
“末將與趙信並軍三千餘騎,迎擊匈奴殘部,不想正逢匈奴大單于前來接應的主力……”蘇建伏地,痛苦地稟告着所發生的一切,“……末將率軍突圍,力戰直至兵盡,而前將軍趙信……趙信他被匈奴所誘,率八百餘騎投降匈奴!”
衛青沉痛地閉上眼,只聽到大帳之內響起一片質疑聲與譴責聲,這種聲音大多數針對趙信,說他本就是匈奴降將,不該有此重用。
衛青睜開眼,神色肅然掃視大帳內一週,待帳內安靜下來,他轉而向軍中長史安、議郎周霸問道:“右將軍蘇建當如何處置?”
議郎周霸朗聲說:“自大將軍出戰,未嘗斬過裨將。今右將軍蘇建棄軍窮追敗寇,致使千餘將士兵敗身死,大將軍當斬之以明軍威!”
衛青又轉向長史。
長史沉思片刻,字斟句酌回道:“不然。兵法有云‘小敵之堅,大敵之擒也’。今右將軍以數千擋單于數萬,力戰一日餘,士盡,不敢有二心,自歸。自歸而斬之,則日後將軍敗則不敢歸也。我以爲蘇建不當斬!”
帳內諸將亦是多贊同長史,紛紛爲蘇建求情。
衛青等了片刻,才悵然說道:“青幸得以肺腑待罪行間,不患無威,而議郎說殺蘇建以明威,甚失我意。再者爲人臣子即便有權斬將,亦不敢擅權殺國之重臣於境外。此事還需回京秉明天子,再由天子裁之。”
帳內將軍文吏紛紛贊同,衛青遂下令將蘇建囚于軍中。
不過,當夜深人靜,所有將軍都離去之後,衛青則悄悄地拜訪了被囚禁的右將軍。那時,蘇建還沒有睡,他一看到大將軍,就趕緊爬起來,以待罪之身叩拜。
衛青雙手攙扶起蘇建,沉痛地注視着傷痕累累的將軍,想蘇建自元朔二年以校尉職追隨自己,數年來屢建戰功,如今一戰兵敗,前途未卜,尤其他落得如此下場又與自己密切相關……
想到這裡,衛青只覺一股氣淤塞胸中,令他整個人都窒悶不已,良久才能擠出一聲嘆息,“這次委屈你了。”
“大將軍,”蘇建羞慚地低頭,鐵血男兒就如同孩童一般,眼圈發紅,訥訥不成語,“不!末將愧對大將軍。”
“遭遇匈奴單于主力這不是你的錯。”衛青拉蘇建坐下,“至於趙信投降匈奴,則責任在我。你在軍中暫且委屈一下,回長安之後,我自會向天子請罪,保你平安!”
“不!”蘇建緊緊抓住地上的褥子,恨恨道:“大將軍對匈奴降將從不另眼相待,甚而舉薦趙信那廝爲將軍!趙信投降是匈奴人都無信無義的緣故!”若他日戰場相逢,蘇建暗自起誓,定要斬下對方首級!
衛青默然,趙信的投降雖並不能完全歸咎於血統,但卻對大漢是危害不小。且不說他對朝廷內部瞭解頗深,單單是對軍隊訓練、調動、作戰等等的掌握就已造成巨大的威脅。而令他煩心的還有另外一件事,那就是還有一小支隊依然行走在黑夜的草原,沒有回來。
清晨的風拂過草原,使得草原的牧草如同波浪一般翻滾着。一座山丘猶如波浪中的孤島,擋住了草浪的連綿起伏。而山丘之後,數百匹戰馬正悠閒的吃草,而戰馬的主人們則整理他們被血染紅得徵袍,遵命令抓緊時間就地休息,以應付不可知的明天……
在山丘頂部,霍去病讓人帶走傷痕累累的俘虜,轉頭問着走到他身邊的夥伴,“咱們還剩下多少人?”
“我的手下還有三百七十多人。”李敢率先說道,對於在這樣激烈的戰鬥中,第一次上陣的隊伍來說,能保存下如此戰力算是不錯。趙破奴摘下頭盔,邊撥弄着被汗水濡溼的頭髮,邊對霍去病說道:“那就還有八百多人。”
“比我預期要好一些。”霍去病精神奕奕地說,“這些人應該足夠了。”
聽了這句話,趙破奴心中頓時升起不好的預感,他轉頭去看李敢,果然李敢也皺起了眉頭,說道:“我不以爲這樣疲憊的士兵還能繼續深入作戰。”
趙破奴贊同,“再者爲了能全力作戰,我們已將全部給養丟下。若不能儘快與大軍匯合,只怕我們會餓死在這草原上。”
“不!你們說的都不是問題!”霍去病揮揮手,似乎要甩開他們提起的麻煩,“這些天的訓練並不亞於今天一戰,只要一天休養便可。再者關於給養……”少年野心勃勃地壞笑着對兩名夥伴說,“單于大父的帳篷裡還會缺少這些麼?”
“這麼說你真要學那匈奴人做強盜了?”趙破奴立刻記起長安街頭霍去病酒醉說過的話,他說要“一小支隊伍繞過匈奴前鋒,深入腹地,奔襲匈奴的龍城”;他說“匈奴人進兵,不都是攻下城池,劫掠乾淨的麼”;他說“對付強盜就要用強盜的方法!管用就好”……原來那些話並不是說說而已,這小子真心想要如此大幹一場。
想到這一點,趙破奴忽然轉向那被捆綁得緊緊的俘虜,思忖片刻,才怒道:“你小子是不是故意讓我們迷路的?!”
霍去病低頭乾咳一聲,才擡頭對着夥伴鄭重說道:“迷路決不是我願意的。我們只是在全力追擊、不慎迷途而已。”
“啊哈。”趙破奴低笑一聲,“原來是這樣啊,我看早晚有一天我們的小命都被你給玩掉!”
“好啦,”霍去病攬住趙破奴的肩膀,笑嘻嘻地說道:“我承認沒有提前告訴你們是我不對。可咱們不是好兄弟麼?別計較這些!我保證以後所有的計劃都會提前和你們商量。”
“不必!你是這支隊伍的首領,”一直沉默不語的李敢忽然開口,“你的計劃自可不必告訴我們。”說完,他轉身離去,留下莫名其妙的少年。
霍去病指着李敢的背影,不解地轉而對趙破奴問道:“他這是怎麼了?”
“我看你最好還是問他自己……”趙破奴用手撫摸着自己冰冷的頭盔,沉默片刻,說道:“我倒是很希望你能告訴我怎麼用八百人迎擊兩千人,當然,也許還會更多。”說完趙破奴懶洋洋地丟下頭盔,躺在了草地上,讓清新的青草氣息撫慰他疲憊的身心。
“但這是一次絕好的機會,”霍去病在趙破奴身邊坐了下來,將手探入懷中,拿出貼身珍藏的《輿地圖》,項婉兒留給他的《輿地圖》,說道:“這張圖是項婉兒臨行前交給我的,沿途我一一對照,繪得絲毫不錯。”
注意到趙破奴的沉默,霍去病又道:“我知道你不喜歡項婉兒,她也確實傻兮兮的,但卻不能否認她在某些方面很有些不同一般。”停頓一下,少年又抓了抓頭,似乎也爲了自己說出“項婉兒不同一般”這樣的話而感到有些不自在。
“喂!”趙破奴忽然開口,“那你是喜歡她的傻兮兮,還是那些不同一般……”
霍去病的手停住,低聲反駁,“誰說我喜歡她?!”
趙破奴忽然坐起來,直視少年的眼睛,看到他眼中的信誓旦旦、堅定不移,忽然之間又無奈地躺了回去。看來霍去病還是害怕被人說成是圍着女子羅裙打轉的沒出息男子吧……若是再進一步深思他急切地想要建功立業、證明自己的舉動,那裡面除了長久以來的夢想以外,難道就沒有項婉兒得關係嗎?
趙破奴第一次深思霍去病對待項婉兒的矛盾態度,其實誰都可以看出霍去病很喜歡那個女孩子,可他卻偏偏不承認,甚至連說項婉兒一句好聽的話都如此艱難,他寧願相信項婉兒傻兮兮的,也不願意相信對方的不同一般……極度的驕傲也許讓他在此時比任何人都不想承認項婉兒自身的不凡吧?
只聽霍去病繼續說道:“你想想吧,匈奴集結數萬大軍,那麼留在後方的還有多少人?尤其是圖上繪的匈奴那幾處大城能有多少人?若不借此機會嘗試一下……”說到這裡,霍去病忽然又抓抓頭髮,澀然勾起嘴角,道:“不過這草原實在太過寬廣空闊、不易辨識方位了啊。早知道應該把張騫也給虜了出來。”
少年猛地倒了下去,將手枕在腦後仰看着空闊遼遠的天空,目光變得清澈銳利,璀璨如草原上最明亮的星星,“其實,迷路也好,要不迷路怎麼能碰到單于季父羅姑比的信使呢。”這個信使如今不但會成爲一個最佳的嚮導,也讓少年從中想到了另外一個計劃。這個計劃雖和原來不符,但絕對能令他們建立無尚的功勳!令他、趙破奴和李敢!
趙破奴轉頭注視着躺在草地上、雄心勃勃的少年側臉,內心忽然涌起說不清是嫉妒羨慕、還是茫然若失的複雜感覺……
“你知不知道,”趙破奴忽然開口,直等看到霍去病也轉頭和他臉對臉,露出疑惑的視線,他才似笑非笑的忽然說道:“你抓頭髮的樣子很像項婉兒……”
霍去病彷彿受到了驚嚇一樣猛然坐起來,怒視着大笑夥伴,道:“這不好笑。”可他發覺他越是這樣說對方笑得越厲害。
而大笑的趙破奴心中想:也許李敢突如其來的怒火就是爲了發泄這種好像追不上霍去病腳步的感覺吧,被人甩下,尤其是最好的朋友甩下,那種感覺並不怎麼好……也許他們——他和李敢必須要適應這種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