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漢律令規定:聽鼓聲示警, 百姓不得以不在家,或未聞鼓聲作爲推卸責任的理由。倘若遭襲之家未得救助,且讓賊盜得逞、逃脫, 伍長和里長全部有罪。
就在這嚴苛的律令之下, 很快集結了亂哄哄的人羣, 他們手持棍棒, 虎視眈眈地一步一步逼近這些闖入的賊盜。
這羣“賊盜”自然並不懼怕抄着傢伙, 亂糟糟圍攏過來烏合之衆!他們之中甚至還有人渾身上下洋溢着一股破壞的慾望,巴不得對方衝上來,好大打一通, 將村子掀個底朝天。而唯恐天下不亂的人中,自然少不了霍去病。他若不是被趙破奴緊緊拉着, 只怕此時已經衝上去, 出一口鬱悶在心頭多時的鳥氣了!
趙破奴邊狠狠拉着霍去病, 邊看從不同方向涌來的、黑壓壓的人羣,暗自琢磨着該如何安撫這些人, 消除他們之間一觸即發的緊張,平安離去……
就在趙破奴想退路的時候,不知是誰突然喊了一聲,“打呀,打死他們!”這幾個字如同是按了人心裡的某種機括, 立時讓人羣躁動起來, 瞬時雙方陷入一團混戰……
晚了, 趙破奴一片絕望, 這會兒只怕他想乖乖投降, 也沒有人會聽了!
混戰在一起的雙方,一方弓馬嫺熟, 一方人多勢衆,雖一時半刻分不出勝負。但很明顯,鄉民一方在吃虧。這些鄉民憑人多,不分青紅皁白,只知拿着棍子照人橫掄。鄉民如此亂衝亂撞,又怎比得過手疾眼快的練武之人?!雙方一交手,鄉民就有不少見紅……也幸好這些粗豪的馬上漢子不欲殺人,不然早已有人死於非命。即便如此,當地的村民都紅了眼,下手更加狠辣……
霍去病撥馬巧妙地後退,避開各種襲擊,在一旁咧着嘴看打得熱鬧的場面,只覺得這是他自離開壽春城以來最興奮的一刻。趙破奴在一旁則是想將霍去病按倒狠狠揍一頓,他看着這小子不知悔改的幸災樂禍,忍不住破口大罵:“霍去病你個王八蛋,你不痛快,就把所有人都捲進混亂中去,好讓你看熱鬧解悶,是不是?!”
“呼……”一根大棒掃來,直劈趙破奴腦袋。趙破奴趕緊鬆開牽制霍去病的手,雙臂向上一擋,口中叱呵一聲“開”,那棒子瞬時失去了地球引力,向空中飛去……
“好!”霍去病不由讚歎,“這硬工夫了得!”
“你這臭脾氣到底什麼時候能改?!”趙破奴皺眉看着提兵刃撲來的人,見招拆招,對霍去病不假辭色地罵道:“這禍事是你小子惹來的,趕緊讓他們住手!”在趙破奴想來:這些人之中,霍去病官職最高,若是他亮出校尉的印綬,那麼這場無謂的戰鬥自然平息。當然,他也知道,想讓霍去病乖乖聽話,那有多難。
果然,霍去病不理會趙破奴,圈馬徑自在一旁看着漸漸被捲入混戰的同伴,袖手旁觀,一點制止的意思也沒有。而他擺明了不管的姿態,讓趙破奴恨得牙齒髮癢!
趙破奴磨着牙,暗自詛咒幾聲,才叫道:“霍去病你就看吧,等死了人,你小子就等着在壽春大牢關一輩子!”叫着的同時,他伸手奪下一根大棍,架住身後偷襲的長刀……躲過危機,趙破奴忍不住又罵了起來,不過他的罵聲很快淹沒在越發激烈的兵刃交擊聲,拼殺的嘶吼聲中……
場面確實已經失去了控制,不但村民們紅了眼,那些見了血的豪勇之士也漸漸失去了理智與耐性,雖然目前還沒有人丟掉性命,但也差不多快了……
霍去病深深吸一口氣,終於感到事態嚴重。就在他下定決心插手的時候,忽聞角樓上的鼓點變了,由原來急迫連成一片的鼓點,變成了充滿韻律節奏,只聽“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鼓點一變,亂糟糟、已顯頹勢的鄉民頓時精神抖擻,如得神助,他們邊應對這些“賊盜”,邊向後退,退下來的人迅速結成三五人一組的數十個小隊……
“咚咚”的鼓聲又變,集結而成的小隊蜂擁而上,替代還在苦苦支撐的鄉民。這三五人一組的小隊,還是那幾招,可有人攻擊、有人守護,還有人偷襲……這變化來得太快,一時之間讓原本佔盡優勢的外來人措手不及、盡失先機……
霍去病眼看着越縮越小的包圍,有些震驚、有些不服氣。他好勝心起,將那表示身份的印綬放回去,截住一個小隊的攻擊,得空又仰頭看着那發出巨催人奮戰的、簇新的鼓……戰鼓擂動,發出震人心魄的“咚咚”聲。
霍去病興起,敲暈負責攻擊的鄉民,撥馬避開迅速替代而來的另外一小隊攻擊,同時摘下強弓,抽出利箭。(雖然給項婉兒弄了很多上等的□□,但驕傲的少年卻沒有留下一個,他認爲戰場上騎兵用□□雖更加便捷、安全,那也證明了一個人的本事高下,真正的勇者必須用實實在在的弓……)
少年鬆開繮繩,用雙腿控馬,雙手彎弓搭箭,認扣搭弦,將一弓拉成滿月,“嗖”一聲對着那不斷震顫的鼓面而去。
與此同時,也有另一人弓開如秋月,箭尖直指響聲如雷的大鼓。霍去病鬆開手時,那人的飛矢也箭去如流星……只不過這人的箭終是慢一步,霍去病的利器已然刺破鼓面,而敲鼓的人來不及收勢,鼓錘又砸在了那破裂面,“噗”的一聲,簇新的鼓徹底被毀!
鼓聲一停,聞鼓而動的鄉民有一瞬間茫然,趁此機會,霍去病已然對着那角樓舉起校尉的印綬,呼喝:“住手!我等乃是朝廷的軍士。”
霍去病附近的鄉民不知所措,也紛紛去看那牆內的角樓。果然那角樓上的纔是這說話算數的,霍去病如此肯定,他雖分不清那是亭長、里長、伍長,還是其他什麼,但要停止這場爭鬥看起來需要這個人的幫助。
趙破奴一看有人停下來,更是在不遠處趁機重複表明身份,要求對方停手。
片刻之後,角樓上傳出了“篤篤”的梆子聲,這梆子聲一響,罷手退卻的鄉民更多了。鄉民雖是撤退,卻並不顯混亂。反倒是馬上有些騎士,欲罷不能,兇悍的追擊。
霍去病不得不再一次阻止,雖有更多的人停手,但是不聽命令的依然存在。甚至有幾個漢子居然要對放下兵刃的百姓動手。
霍去病火了,抽箭就搭在弓上……
可上次那遲一步的人已經率先動手。他一鬆弓弦,長箭破空而去,直取那還在高高揚起戰刀的傢伙。羽箭攜帶着凌厲的勁風,疾飛而至,在那人還未及反應之時,就已經“哧”的一聲穿過髮髻!穿過髮髻之後,箭勢未消,連帶着將那人拽下馬,釘在地上才罷……
第一箭一出,又連珠似地射出五六箭,直將還在動手的人都狼狽地逼了回去。
“趙破奴,你小子顯擺什麼?”霍去病看着終於平靜下來的人羣,撇撇嘴,不滿地說。
趙破奴圈馬對着霍去病,臉色依然陰沉無比。
霍去病見如此,趕緊一臉無辜對趙破奴笑了笑,轉身去看那終於從角樓上下來、走出的人。這讓還在馬上的趙破奴非常非常想踹人!
接下來的問題就簡單了,至於說起爲何會打起來,霍去病用真摯的笑容,坦誠聲音說是誤會、誤會。而聽到這兩個字的時候,連剛剛轉過來的李敢都想踹人了……
在一片充滿壓抑的怒火中,霍去病毫無愧色地離開了這個富庶、平靜的村莊。不過他們來時威風凜凜,可去時卻人人有些狼狽。李敢此時不單是狼狽而已,他心中還有着無法宣泄的惱怒,他有絕對的理由惱怒!想他李家聲名赫赫,而他父親又是一個那麼剛硬、自負的人,若是知道了他在此地做出這等羞辱家族的事情——乞討不說,還遭人誤認成了賊盜!那回長安不被打死纔怪!就算打死他,也不能消除此時的恥辱。
可偏偏還有人不知道死活,跑過來笑嘻嘻地問:“怎樣?這好玩麼?”霍去病真是把這當成了一場遊戲來玩兒。而且在遊戲中,他發現了新的樂趣,甚至已經完全忘記面前這耿介、質樸的青年有多正值而且開不起玩笑。
一臉笑容的少年拍了拍李敢的肩頭,繼續,“你呀,討飯臉還扳着臉,跟人家欠你多少似的,怪不得被當成強盜。你應該說:大爺大娘,大叔大嬸,大哥大姐,可憐可憐我吧……”
李敢聽得臉色發青,強忍怒火,身體卻忍不住開始發抖。
“我已經三天沒吃飯了,給口吃的吧……”
霍去病越說越是得意忘形,逼得李敢忍無可忍,最後他撲向霍去病猛然一拳,擊在那個小子的臉上,口中更是憤怒地嘶吼着,“李家沒有說那種話的東西!”
話落,兩人同時從馬上跌下,滾做一團。而還沒有反應過來的霍去病在呆怔之際,腹部又捱了一腳,這一腳踹得他險些暈過去,緩過勁兒的時候他忍不住叫嚷:“李敢!你小子怎麼下黑手!”可回答他的卻又是一記重拳,這次霍去病有了準備,護主要害,可還是被李敢揍的直咧嘴。而他的目光也和趙破奴高高在上的眼神碰個正着,趙破奴的嘴角漾出一絲冷笑……
平常只佔便宜不肯吃虧的霍去病立刻不幹了,他暗道:好啊,原來你們合着夥的要修理人,那就別怪我不客氣!
想着,霍去病奮起掀翻李敢,又直撲趙破奴,將趙破奴從馬上掀下來,舉拳就砸。一拳下去,趙破奴嘴角立刻見血,這下子也勾起了趙破奴心中的邪火,擡腳就踢;同時李敢又從後面撲了上來……三個年輕人誰也不用武學招式,就這樣你一拳我一腳,滾在了一起……他們賣力的表演自然換來一片唏噓叫好聲!
夜拉開了序幕,明月淡灑銀光。然而,明月註定孤寂,因爲夜空中它光芒太盛,明滅的繁星一旦接近,那微弱的星輝便被如水的月光吞噬。
也許只有在朔日的時候,繁星纔會滿天吵吵嚷嚷,那時……月亮休息了……
霍去病因白天鬧得厲害,晚上睡不着,就不顧寒冷地開了窗,躺在牀上漫不經心地看着月亮。當然,他不會去想什麼明月身邊的星星是多麼暗淡無光,反倒是白天那夥鄉勇聞鼓而進、攻守配合默契不斷在腦子裡翻滾……尤其是那些功夫低微的鄉勇能知進退,而跟着他的那些高手卻只顧自己興起,完全不顧命令,這一點讓他耿耿於懷。
在以前霍去病的認知中,個人武力強大才是戰場上必須的。如今這個近乎信念的東西卻被相互配合的鄉勇打破。
霍去病相信只憑單兵作戰能力,跟隨他的人絕對能勝過那些鄉民,可他們卻並不能戰勝鄉勇,反倒是在那些鄉勇聯合起來的時候,強悍的個人顯得非常薄弱而無力!
如何將個人戰力化爲更加強大的團體力量?霍去病第一次如此認真思考這個問題。遙想以前在長安的時候,少年之間往往時憑藉人與人之間義氣相投與多年來相交的感情,就像他和李敢、趙破奴,他們雖然在一起的時候能相互陷害、甚至打架,但是一旦對敵,都能放心的將自己的後背交給對方……可現在面對的並不是一起長大的夥伴,而是素不相識的陌生人,那要如何將一盤散沙聯合起來?
霍去病翻身仰躺,目光透過黑暗,投入了某個虛無的空間。
如今僅僅是數十個人,而且相熟、投機,他都無法使這些人同進退,日後若面對龐大的隊伍,又該如何?實際的戰陣與他想象中的模擬或者說是紙上談兵實在相差太遠了。他意識到真正的戰鬥並不是街頭一對一的打架……
幸好霍去病在衛青身邊長大,這幾年又在劉徹身邊做侍中,這經歷無疑讓他有了最好的老師。在衛青、劉徹的耳濡目染之下,再加上他自己就具備舉一反三的聰穎,所以使他就算沒有經歷過戰場、沒有真正帶兵打仗,也對其中關節知道不少……
將以前所聞、所見、所感一一細想,霍去病心中漸漸有了應對策略的輪廓,這之中涉及到軍隊的編制,作戰所用的信號,賞罰制度等等。
這之中有些是他以前就思考過的,但有些卻是第一次想到,但他越想,越是覺得興奮……
而對於一個對征戰充滿熱情的少年、對於一個剛剛滿十八歲的少年,戰場上的一切本就充滿着誘惑,如今意識到這些,不啻是離那嚮往之地越發接近。而霍去病心中原本的離情依依,自然就淡了……
不知過了多久,他猛然從榻上坐起,雙掌一擊,心中想到了什麼而豁然開朗、喜不自勝!他站起身不斷地在室內來回走動,邊走邊叨唸:“對啊,士卒也是人,那人又怎麼能都一樣呢?皇不是把陣亡將士子弟、那些想爲父母兄弟報仇的人編成了虎賁軍嗎?完全也可以把軍中具有各種特製的人編組嘛!”想到這裡,他又開始想如何加強隊伍的訓練,這訓練有以前常思考的單兵訓練,又加上了其中整體配合……
明月西陲。夜,越加深了……
在一片寒冷寂靜中,霍去病的思維越發活躍,而這些源源不斷涌出的、前所未有的想法攪得他越發興奮。最後,他拿起劍,走出簡陋的房間,準備活動一下筋骨,疏解滿心的激動和熱切。
誰想他一出門就發覺在如此夜中,還有人和他一樣未睡。霍去病毫不猶豫,疾步向着那燈光而去。
依然未睡的人趙破奴,他此時正在燈下展卷閱讀,當那急促地、有力地砸門聲傳來的時候,他不用猜就知道是誰來了!
打開門,灌進來的冷風,讓呆在暖和房間的少年一哆嗦,可等到霍去病經過他身邊的時候,他感到的是和這寒夜一樣的冰冷氣息。
“你小子又幹什麼去了?”趙破奴皺眉,暗自祈禱不要這小子不要再折騰了!
霍去病難以抑制興奮,他大步流星走了進來,到屋內炭火盆旁邊,一屁股坐下,伸出雙手烤火,口中還笑着說道:“我能幹什麼去?在屋裡呆着呢!”
“那你這身冰冷怎麼來的?又怎麼這麼晚還不睡?”趙破奴沉着臉,說出自己得懷疑。
“想事情呢!”霍去病直言不諱,將自己今夜所想與最好的夥伴分享。他說得躊躇滿志、意興飛揚,而趙破奴也越聽越心驚,最後也陷入了深深思考之中……
夜,就在一人滔滔不絕、暢快淋漓,一人側耳傾聽,震驚訝然中度過。直到天色破曉,院中熱鬧起來,他們才中止……
最後,霍去病無意中拿起趙破奴在看的簡牘,掃一眼,正看到上面寫的“凡領三軍,必有金鼓之節,所以整齊士者衆也……”
看完,少年會心一笑,道:“原來你小子也在想這些。”
趙破奴聽聞卻澀然一笑,暗道自己日日看兵書,從不敢懈怠,卻還不如這小子突來之感,如此真讓人泄氣。
霍去病丟下簡牘,伸了伸腰,道:“其實,一日之內,一陣之間,離合取捨,變化無窮。所以啊,還是不要深學這些古有之法,只領會謀略大要就可以了……好了,”說着,霍去病站起身,有些迫不及待地道:“我趕緊回去收拾收拾,咱們要早些上路纔好!”
趙破奴看着一夜未睡卻依然精神熠熠的霍去病離開,在他拉開門的時候,暖陽立時包圍了霍去病的全身,讓這少年發出無窮光彩來,也讓趙破奴深深感覺這光輝異常刺目。他眯着眼睛,無力地想到:上天賜與不可強求的極高天賦,是才;天性中帶來不可學習的聰明,是智;一個人擁有才氣和不可學習的明智,對用兵之妙自得於心,那不但是天分,也是幸運了。霍去病他真是一個得天獨厚的人啊,有他在,別的人只怕都淪爲螢火微光吧……
“霍去病那小子在發什麼瘋?”李敢邊回頭看外面那個興奮地催促同伴前行的少年,邊問屋內沉思的趙破奴,問:“他不會是又想了折騰人的招數吧?”
看着臉上青紫未退、心有餘悸的難友,趙破奴答道:“不會了,這小子現在一心想要倒定襄大展拳腳,沒工夫想那些了。”是啊,恐怕就連項婉兒,他也沒有工夫多想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