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如劉徹所想,他剛到衛青的宅邸不久,天空下起了雪。這雪開始還是小冰粒子,一顆一顆地落,後來竟如被扯碎的棉絮,鋪天蓋地壓了下來。
平陽公主讓人在屋裡加了炭火盆,又在門口設了屏風,就要想回到衛青身邊,可她只走幾步,便停了腳步,轉而低聲吩咐身邊的女侍,“去給陛下帶來的人加件蓑衣棉襖。”
“喏!”一個女侍退了下去。
“你們都去。”
平陽公主看了看裡面豪爽痛飲的天子,搖搖頭,也將其他的人支了出去。
“姐姐,你也過來坐。”劉徹看到屋內的人都退出去,邊拍着身邊的軟榻招呼,邊更加放肆地伸腿箕坐。
平陽坐下,不過卻坐在衛青身邊。她執起酒壺,給盞中已空的劉徹斟滿,笑道:“好久不見你這樣了。不過既然到了這裡來喝酒,我就讓你喝個痛快!”
衛青微微皺起眉。
“還是姐姐知道我心。”劉徹嘆道,將杯盞中的酒飲下去,又將酒盞遞過來。
平陽再次給他斟滿酒。
劉徹端着酒,看向平陽,嘆道:“記得剛登基那會兒,,朕可最喜歡到姐姐這裡來,反倒是這幾年來得少了。”
“你少來些好。”平陽公主嗔怨,“那幾年你偷喝了我最好的酒,要走了我最美、最可心的女孩子。若是你還像以前一樣常來,只怕這宅子也剩不下什麼了。”
劉徹高興地大笑起來,“說也奇怪,這些年無論喝什麼酒,都覺得沒姐姐這裡的酒好喝。”
“人呢?我這裡出去的人不是最好的?”
聽到平陽公主說這句話,同時看到姐姐溢滿柔情的目光正看着衛青,劉徹眼前也閃現出衛子夫當年嬌羞、溫柔的美麗面龐,不禁感嘆,“確實!姐姐府裡出來的人確實是最好的。若朝廷沒有衛青,朕可是真的爲難了。來,衛青,和朕喝一杯!”說完,他率先將酒盞中的酒一飲而盡。
屋外,寒風飛雪,天色漸晚,屋內卻越發熱鬧。劉徹談興隨酒興漸濃,心也似乎回到了無畏無懼,充滿野心與熱情的少年時。朝野中讓人憂心的一切好像都隨着酒氣薰熱的身體,發散出來。
看着平時將自己深深隱藏的兩個男人在酒酣耳熱之際像少年一樣,縱情談笑,平陽公主起身,笑着說自己該去給炭火盆中加木炭。可她一背轉身,臉上盈盈笑意立刻斂去,換成了淡淡的憂慮。
如今朝堂上的一切,她雖沒有刻意打聽過,但是吹進她耳朵裡的也不少。現在又看到劉徹到這裡來解悶,更可看出事態嚴重,劉徹也只有到事情難以解決的時候,才願意到這裡來——昔年太皇竇太后還活着的時候,劉徹雖繼位,卻事事不能自己做主,動輒就要到長樂宮請示,那時他常來;殺竇嬰、殺主父偃他都來此大醉……如今該是淮南了!
淮南王劉安,按照輩分,應該是她的叔父,印象中那是一位博學多聞、學識淵博的老者,若沒有政治立場的分別,平陽倒是願意結交的。還有那個機靈乖滑的劉陵也是頗讓人喜愛,若是如此人物沒了,倒也可惜。
平陽守着炭火盆,看着焦黑的木炭燃起紅色的火焰,微微出神,現在開創大漢基業的功臣們差不多都已經追隨高祖而去了,留下來的功臣後裔或是在吃着祖宗的血汗,或是守護着先輩的榮耀……而淮南王或許是兩者都有吧?
幼時,聽師傅講高祖開創萬世基業的事蹟,她卻時常懊悔生在太平世界,無法經歷那歲血雨腥風、烽火連天,卻充滿着榮譽、光輝的歲月。少女時,午夜夢迴,耳邊響起的都是號角聲與廝殺聲……可惜那些對於女人卻是遙不可及的夢,不過幸好還有衛青!
她不管什麼守業、創業,不管守業、創業哪個艱難,她只要自己的男人能像雄鷹一樣,展翅在高空!衛青的身上不但寄託着弟弟的夢,同樣也寄託着自己的。他生來屬於戰場,註定馳騁於無垠的草原和大漠……而她要做的就是解開駿馬的桎梏、成爲托起雄鷹的風。
在這場爭鬥的漩渦中,衛青無疑會站在天子這一邊。但他該保持何種姿態呢?
平陽用火鉗子撥弄着炭火,沉思着。她決不能讓衛青去做那攻打淮南的領頭將軍,雖說這平叛有功,可其中也有變數。以淮南王勢力、威望,就算衛青能平了淮南,也見得有什麼好結果。昔年提出主張削地的晁錯、提出推恩令的主父偃不就是是前車之鑑麼?
雖說衛青是天子一手提拔起來的,又是當今皇后的弟弟,中間也隔着自己,可有時朝局並不由人,難道父皇就想殺晁錯麼?她可不會忘記晁錯死的時候父皇是多麼無奈、多麼傷心,她記得父皇得到晁錯已死的消息時,曾露出剜心泣血的疼痛,口中喃喃着,“朕無能啊,以至國失棟樑……”。可人已經死了,再怎麼痛苦、再怎麼追悔都是無用,她絕不能讓衛青也面臨着那樣的危機。
此時,背後的話題已經從風華正茂的少年任性妄爲渡到了高祖開國,他們興致高昂的說起高祖生平最得意的戰役,說起那時叱吒風雲的人物:張良、蕭何、韓信、樊噲……
衛青頗帶豔羨地說:“這些人雖已經死去,可他們名留青史,將永遠被後人記起。”
劉徹豪爽地笑道:“難道你以爲史官會忘記你衛青不成?”
……
平陽聽了忍不住露出笑容,是啊,衛青是不敗的,而且還要將這種不敗持續下去,史冊又怎麼能忘記他呢?
可……平陽公主放下火鉗子,嘆息一聲,可衛青被戰火與風霜催得白髮漸生,難道還真讓他馬革裹屍、戰死沙場來成就功名不成?衛家本就以武勳而起,如今雖有公孫賀、陳掌,聯姻又利益相連,畢竟指望的還是衛青與皇后啊。皇后年紀逐年增加,縱使貌美依舊,可對於劉徹這個喜愛年輕女子的皇帝來說,也是失去魅力,而太子又太小……衛子夫有一點看得不錯,衛家確實該有一個人幫助衛青了!而這個人,想來想去,最好還是霍去病。
想到霍去病,平陽公主不期然又想到被自己幽禁起來的那個宮女,那宮女對於霍去病前途來說絕對是不能留下一個禍害,早晚必須除了。
當然,這要等到那小子回來,回來問問孩子是不是他的。若是,孩子留下來;若不是連孩子帶母親,一個都不能留!
再回到衛青身邊時,平陽公主依然笑吟吟的,柔婉高貴,似乎腦子裡根本未有過什麼殺伐決斷。她風姿綽約地點燃宮燈,有些陰暗的殿室之內變得明朗起來。
“這麼晚了?”劉徹訝然問:“怎麼沒有人提醒朕?”
“看你們說得高興,”平陽調整好燈罩,扭頭笑道:“誰敢打擾?又不是沒輕沒重的霍去病。”
提到霍去病,劉徹又是無奈又是氣惱又是好笑,“那小子確實不太像話,朕放他出去避避風頭。誰想他竟然真的不回來了,還玩留書出走。哼!等他回來,朕定要將他關起來,抄遍天祿閣裡所有藏書。”
想到霍去病抄書的情景,另外兩個大人也忍不住覺得有趣而笑了起來。他們都知道霍去病的性子。以前劉徹看霍去病非常熱心戰術,對於行軍打仗很感興趣,便想要教他孫、吳兵法,再爲大漢培養一個無敵將!可誰知霍去病說什麼也坐不下來,還神采飛揚地眉一挑,眼卻不屑地睥睨着書簡,傲氣十足地說:“戰場形勢千變萬化,爲將者要能隨機應變。作戰時更應當依據眼前戰事而制定謀略,那用得着學這些古代的兵法。”劉徹聽得哈哈大笑,更加喜愛那個有思想又桀驁不馴的少年,而學習兵法之事也由此不了了之……
劉徹想想放出霍去病,眼前確實安靜許多,不過沒有那個傲氣十足的少年,他也無聊很多就是了。而那個小子偏偏還留在了淮南!
霍去病……
劉徹猛然間將舉到嘴邊的酒放下,臉上現出一種下定決心之後的斷然。而那纏繞着他多時、籠罩在他眉宇間、即使暢談大笑依然無法消失的陰鬱,突然消散開了……他霍地站起來,喝道,“高祖爺當年也曾不顧安危,赴了那場鴻門宴,朕賭他一場有算得了什麼?”說完,劉徹將杯盞一摔,向外而去。讓與他對飲得兩個人都有些怔愣。
可還沒有等平陽、衛青回過神,劉徹又轉身,飛揚地笑道:“姐姐,算朕對你不起,今年新春又要讓你獨自過了。”
“那總要我知道你讓他去哪裡吧?” 平陽回神,有些緊張地問,同時腦子裡盤算着只要劉徹說是讓衛青向南,她可以去找哪些人來幫忙。
幸好劉徹說的是另一個地名——定襄。
不是向南,而是往北。平陽鬆了口氣,可一想到衛青又要出征,難免又生出了一種黯然惜別之情。
此時,劉徹沉吟了一下,又對衛青道:“霍去病抄書就先免了吧,這次就讓他跟着你去邊塞看看。哼,也只有這樣才能讓他以最快的速度離開淮南!”他也想看看霍去病是不是可以打造良材!
聽完,衛青欲言又止,可看到天子殷殷期待的笑,想起皇后的囑託,便將話嚥了回去。倒是平陽頗爲滿意的答應了……
將劉徹出門,平陽看到抑鬱不樂的衛青,便道:“霍去病天生就不是一個有吃有喝、養在籠子裡就成的鳥。他跟你一樣,是個能搏擊長空的鷹,你若將這隻鷹硬強扣在家裡,那不是爲了他好,而是在毀他啊。”
衛青何嘗不知道這些,但是他卻從心底裡牴觸讓霍去病去那麼危險的地方,他希望自己這個外甥能平平安安、一輩子不用見到鮮血!尤其那小子剛剛十八,他總覺得不放心讓他這小年紀就出去搏殺……
似乎看穿了衛青的想法,平陽公主一笑,道:“你也別不放心,難道皇上就捨得?皇后就放心?哼,你看着吧,他這次出去肯定比你這個大將軍還沒什麼危險。”
衛青微微詫異。
平陽公主繼續說道:“實話告訴你,皇后將心思動到霍去病那小子身上的時候,就讓我招募武藝高強的豪勇武士了。到時候有這樣一羣人護衛在他身邊,又有你這個舅舅照應,難道還有什麼大災大難不成?”頓了一下,平陽公主睨了衛青一眼,嗔道:“除非你想讓他送死!”
衛青聞言,看着紛紛揚揚的白雪,發出一聲無奈的喟嘆。
乘車攆離去的劉徹此時也正在看着這一場大雪。看着雪的他覺得這雪落到了心裡,沉甸甸的……
這種沉甸甸的分量是來自於這是他剛剛下定的決心,他決定與其腹背受敵,不若主動出擊!出擊是在匈奴調動、集結完畢之前,而主動發動進攻。到那時若匈奴戰敗,淮南也將不敢輕舉妄動。
當然,前提是匈奴進攻的時機,若是衛青到達定襄之前,匈奴已然動手,那麼這將是一場被動的戰鬥。關於此節,劉徹也自有考量,只因以前匈奴入侵多是春、夏糧草較爲豐盛之際,而且匈奴秋季剛剛戰敗,那麼如此短時間內組織大規模的入侵,並不容易;所以衛青此時奔定襄,趕在春天出定襄,出擊匈奴,該是能佔得先機!
若他計算失誤,那也許就要經受背水一戰的危機了。
這也是他遲遲下不定決心的原意。
不過,也許真實天子有九龍護體,百靈保佑吧,劉徹剛剛進入未央宮,就收到南方急報:南越糧米歉收,有部族襲擊淮南國南部邊界!
劉徹讀完這份邊報,忍不住暗想:這運氣真是個玄妙的東西。
第二天,天子駁回公卿和議結果,詔令漢中尉殷宏赴淮南國詢問查證雷被一事案情;又賜書信、權杖于衡山王劉賜,准許他不來朝見。
同一天,大將軍衛青率合騎侯公孫敖、太僕公孫賀、翕侯趙信、衛尉蘇建、郎中令李廣、左內史李沮……出長安,直奔定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