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婉兒拖着沉重的步伐,跟隨霍去病鏗鏘有力的腳步。而走在前面的少年如同被惹惱的獅子一樣,暴躁、激憤,他邊走邊氣憤地教訓着身後的少女,“……若遭了欺負就打回去。你這個皇上敕封的‘神女’當假的,難道還要忍氣吞聲吃虧不成?!”
項婉兒任憑教訓,默不作聲,只覺得眼前這個總是惹人生氣的任性少年,也並非不可理喻。知道還有人站在自己身邊,爲自己說話,她那任憑本能支配、充滿激憤的大腦,終於又恢復了常年被書本浸湮的思考邏輯。她想:真正能使人傷心的,只有走入心中、親近的人,而讓別人進入心中的卻是自己。
也許,劉陵只是出於習慣、出於目的,出於其他種種原因待自己好,可願不願意接受她卻是自己;自己仰慕她、喜愛她、依賴她,然而劉陵卻沒有義務始終做自己心中完美的女神……那麼現在她怎樣待自己,怎樣讓自己怎樣難受,也只是咎由自取!
可自己將對方看做親近的人,而那人卻不當自己是姐妹、是朋友,心中的羞憤、氣惱、不甘,卻不是那麼輕易就能原諒和過去的。
“爲人容易做人難,再要爲人恐更難……”
在奈何橋畔看到對岸那幾句話異常清晰地閃現在項婉兒腦海裡,她今天才知道原來做人有這麼難!雖然生死都過來了,可那種針刺一樣的難受卻很難過去……
“……劉陵有一句話沒有說錯,你該慶幸自己今天晚上走出來,聽到了她說的話,不然只怕你以後怎麼死得都不知道!哼!可笑以前你這個笨蛋和他們在一起,被利用了還心裡感激他們,覺得他們是天下間最好的人。”
霍去病說完,看到項婉兒心神恍惚的樣子,還有如蚌殼一樣緊閉、不願多說的嘴巴,有些煩了。他停住腳步,對着項婉兒認真說道:“你記住,下次離那個劉陵還有伍被遠些。”頓了一下:“那兩個人可都不是什麼良善之輩。”
“嗯。我知道了。”
項婉兒微微仰頭看着霍去病,淡淡地、無奈地一笑。她雖不能認同說伍被不是好人這種話,但她以後確實不會接近那兩個人了。因爲她要離開這裡,遠遠地離開……
也謝謝你。
最後補充的感謝,她並沒有說出口。因爲霍去病今天的作爲並不是順手幫你撿個東西,而是在她最無助的時候,站在了她的身邊,甚至不在乎得罪諸侯王的翁主!這種支持不是一句感謝的話就能過去的。
“你少來這套,別拿話敷衍我!”少年表情頗爲不屑地看了項婉兒一眼,哼哼地說道。這個丫頭要是真聽進去了,也不會是這種表情,這麼輕描淡寫地說。他真不懂項婉兒是怎麼想的,現在平靜得好像什麼也沒有發生一般。
可項婉兒還是搖了搖頭,說道:“我真的沒事了,你不用擔心。”
霍去病沉默不語,年輕飛揚的臉上有着難得的沉思。他想到不久之前,張湯找他過去,讓他收拾東西準備回長安,卻絲毫不提項婉兒。當他問有沒有去通知和自己同時回來的少女時,張湯卻說她在淮南的事情還沒有完,不能回長安。
可項婉兒留在淮南能有什麼事情?霍去病回去之後怎麼想也想不通,幾番折騰根本不能入睡。最後他不顧夜已深,還是跑過來想要問個清楚。誰想一到這裡就看見項婉兒從樓閣裡走出來。
少年貪玩的心性讓他不自覺地將身體藏匿,準備嚇唬毫不知情的少女。可項婉兒剛走不遠,便跟蹤劉陵而去,這讓他暫時壓下原本的打算,也在後面跟了上去,從而看了一場比雜耍百戲還要熱鬧的好戲。
霍去病雖驕橫、倨傲,可畢竟是在權勢富貴之地長大,這裡面的傾軋、爭鬥、計謀他不屑爲之,卻也曉得不少。如今張湯讓項婉兒留下來,而劉陵不惜身份說出難聽的話讓項婉兒離開,自然是‘神女’關係到不同的利益。
可項婉兒身爲這個敏感的中心,卻並沒有自覺,她也根本沒有把天子敕封的“神女”看得有多尊貴。若別人因爲這個身份而產生敬畏,她甚至還會赧然以對,覺得自己獲得了不符合實際的名聲,雖然有時也會爲了這個名聲而洋洋得意,但是她又很快的爲自己這種得意而汗顏不已……
她謙卑,卻總是在高看別人,霍去病不會忘記項婉兒聽到自己名字的時候,眼神中毫不掩飾的崇敬與興奮,好像自己是個了不起的英雄。(雖然那時霍去病十分看不慣項婉兒,以爲她是一個裝神弄鬼的騙子,可這種眼神還是讓他覺得很受用。當然,這是他永遠不會承認的。)
此時,本來已經打理好行李、準備明天回長安的霍去病看着秀麗婉約的少女,忽然下了一個自己都有些奇怪的決定。不過既然下了決定,霍去病心情開始變得不錯。他不再追究項婉兒有沒有敷衍他,反而居高臨下,顯得有些不屑、有些傲慢地說:“管你有事沒事,我可沒那個空閒擔心你。哼!”說完,他轉身,揚長而去……
項婉兒看着霍去病身影消失,眼中充滿了感激。這個少年雖然沒有自己相像中那個少年英雄的文武兼備、智勇雙全、瀟灑豪邁、英氣逼人……在她眼裡,霍去病甚至是傲慢、任性、無理、自私、喜歡欺負人的。可他卻在自己最難過的時候,爲自己說了話,不惜得罪這皇親貴胄……項婉兒不是不感動,可感動歸感動,她並不習慣藉助這個少年的力量繼續爲自己出頭。
她現在不能留在這裡了,項婉兒暗道:明天天一亮就離開這裡。可以想到要離開,從未脫離過既定安排、從未獨自闖天下的項婉兒有一絲茫然。她茫然地看着這彷彿無邊無盡的黑暗,頓覺前方的山石、藤樹、樓臺如同猛獸一樣,張牙舞爪洶涌而來,帶着無盡的空虛,也給她帶來巨大的恐慌。
項婉兒在這種茫然、恐慌、空虛中,幾乎喘不過氣。而在奈何畔看到的那幾句話卻異常清晰的閃現,“爲人容易做人難,再要爲人恐更難……”,她今天才知道原來做人、還有獨自面對未知的將來有這麼難,那麼讓人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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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是爲了驅散這份黑暗,項婉兒急忙忙往回走,當她站在了自己和劉陵居住的樓閣外,看到屋內小孟未長足的身量投影在窗牖上,雖不盡真實,卻似乎透着安定人心的力量,她心中的惱怒、茫然、空虛、恐慌……便漸漸消失,開始有了淡淡的寧靜。無論如何,自己不能這樣回去,因爲她還有小孟要照顧。
項婉兒藉着皎潔的月光,用寬大的袖子揩了揩臉上的殘淚,力圖鎮定、堅強。
第二天,淮南王宮清歌麗舞,淮南王親自爲長安使君設宴餞行。飲宴間賓主一派和樂融融。這送別雖不如迎接時候的氣勢恢宏,但卻更顯親切。
張湯和淮南父女、君臣談笑風生,他一再強調“下吏回去定當向天子上疏在淮南的見聞,稟明天子:淮南王乃是個修仙向道的世外之人”,可他心中想的卻完全不同。
他在淮南時日雖短,可憑藉着多年審訊犯人的經驗,早在心中斷定面前這個一身富貴、談吐文雅的男人其實是個畏懦的王,也許他本來只想安靜地享受世襲爵位帶來的舒適,修道撰書。可偏偏他身邊這些人不甘寂寞,唯恐天下不亂,竟鼓動他當皇帝。可這未免太愚蠢、太沒有自知之明。想當今皇上御宇十幾年,他們竟還不瞭解他的性格。兀自在這裡自欺欺人,做着春秋大夢。
皇帝是個聰明果敢的人,雖然有時也情緒化,但大事一向沉穩。若他們還不知收斂,一旦天子下定決心剷除,這些人將掉入萬劫不復的深淵,那時想當一個庶人又安可得?有一句諺語說“厲人憐王”,看來正是說的淮南王。
各人雖懷心事不同,卻依然盡情暢飲,又互相說了些親熱的話。看着時辰不早,張湯才起身告辭。
可直到要登上馬車時,張湯才發現霍去病不見了。他告知淮南王,淮南王四處派人去找,最後有淮南王府的僕役帶着一個矮胖的小個子男人回來,那個男人自稱他手裡有霍校尉的書信。在淮南王表示不認識這個男子之後,張湯冷峻地看着面前樣子有些滑稽的矮胖男子,問:“你是何人?在淮南王府裡幹什麼?你怎麼會有霍校尉的信簡?”
“小人田信,一介商賈。”田信邊謙恭地行禮邊回答,在張湯銳利如鷹隼的注視下,神情依然不卑不亢,“偶然識得霍校尉,蒙他不棄小人身份卑微而帶在身邊,做些活計。”說完,他拿出一幅絲絹,交給張湯。張湯俯身有些傲慢地注視着面前的人一會兒,才伸手接過。他展開一看,原本就嚴肅的臉更加難看。
良久,張湯才收起絲絹,又陰沉着臉瞪着田信,問道:“他是什麼時候將這個交給你?”
“卯時初,那時小人剛剛起身,霍校尉就拿這幅絲絹來,說是要小人親自交給長安張使君大人。”
“是麼?他還說了些什麼?”張湯深深看着田信,質問。
田信想了想,回答,“他交待將這個交給您,又說讓小人一切聽從使君安排。”
“還有麼?”張湯逼視着田信。田信微微垂下頭,回道:“沒有了。”
“怎麼了?”本來已經登車的劉陵又下車過來問道。
張湯嘆息一聲,道:“霍去病留下封信說他要留在淮南多留些時日,不回長安。”
“他既願意留下,便多留些日子也無妨。要說去病這孩子和寡人也是親戚。” 淮南王聞言笑道。等看見張湯爲難,他又溫聲問:“怎麼?使君莫非有什麼不放心?”
張湯的臉上趕緊擠出笑容,“哪裡有什麼不放心?!只是他以護衛之職出來,若不回去只怕難以交待。”
“有什麼不好交代?”劉陵嫣然一笑,立刻讓嚴正的使君大人有些失神,“難道‘神女’身邊就不用留人了麼?至於誰要留下來,還不是你這個使君得一句話。”
“這……”張湯依然有些遲疑。
“使君大人,”劉陵嬌聲道:“天色已經不早,莫要誤了歸程啊。至於去病,等到他膩了,自然就會回去。再不然就讓父王多派人手去找就是了。”
張湯似乎抵不住這輕顰淺笑的弓矢,立刻投降,“那好,就請大王多多費心了。”
淮南王看了女兒一眼,捻鬚微笑,“好好。”
“嗯,”張湯臨走時看了一眼田信,滿是厭煩地說道:“既然霍去病要我留下你,那你就跟來吧。”
“謝大人。”田信叩謝。然後站在一邊等待張湯、劉陵上車馬離去,他才隨在車後而行。大漢律令:商賈不能乘車。所以縱使他富可敵國,但因身份限制,也只能用兩條腿跋涉這漫漫長路。好在他已經習慣了……不過,走在車後的田信還是想望着有一天也能坐進那華麗的車馬裡。
看着使君隊伍漸行漸遠,一直在淮南王身後的近侍忽然低聲對主人說道:“大王,不好了,剛纔采薇過來稟告說‘神女’也不見了。”
“什麼?”這次淮南王的臉色真的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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