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完飯,項婉兒無奈地隨着劉陵走出樓閣。
她本就不是一個善於表達,堅持己見,能拒絕別人好意的人,既然劉陵已經決定,又盛情相邀,那麼縱使風大雨大,縱使她再不情願,也依然會照着別人的意思而行。更何況她也想看看劉陵口中那極爲推崇的地方……
她們出居所,沿着閣道,向西而行。
向西走了一陣,秋雨落在閣道上“嘀嗒嘀嗒”地輕響,漸漸被嘩嘩的水聲淹沒,項婉兒感覺這是往她昨天看到的那片湖泊而去,她記得湖泊臨山的一側,好像有從山上引下來的泉水,這水聲應該就是那山泉發出的……
果然片刻之後,水聲更加大了,繞過一座殿閣,一片清冽的寒潭閃入眼簾,潭不大,佔地一畝左右,可潭水對岸層巒聳立,上出雲霄,山上那一片彤紫的林木在煙雨中更顯得飛丹流翠,美妙異常……
在山腳下潭水邊,依山背水坐落一間古樸的屋舍,屋前插着樹籬、籬內□□,竟充滿了隱逸之士的意趣,而一座橫臥在水上的遊廊,在秋雨撒落潭水中漫起的水霧中,若隱若現,猶如飄在煙雲之中……
好一派宜於怡養性情的仙家景象!
劉陵攜着項婉兒踏上那若隱若現的水上游廊,說道:“這行宮中四季風景各有所長,但我最喜歡這裡秋雨中的景象,”對着項婉兒悠然一笑,劉陵赧然說道,“我跟你說,好幾次,我站在這裡呆的時間長了,居然忘記自己身處何處,要不是有侍女尋來,我都以爲自己成仙了。”緩緩轉向潭水對岸,劉陵幽幽嘆息,“我不知道世上到底有沒有仙境,但我明白這裡就是我心中的仙境了……”
正這時,一隻仙鶴飛來,落在了樹籬下潭水邊,向天一聲嘶鳴,接着又有鶴落下。
項婉兒被這忽然出現的仙鶴下了一跳,可是看到仙鶴優美的躍動姿態如同起舞一樣,更爲驚奇,她甚至感覺在“嘩嘩”的水聲中隱隱聽到了裡面夾雜着“丁丁冬冬”的琴聲……
劉陵出神地向前幾步,目光中流露出一種懷念的神采,嘴邊不自覺地噙着一抹淡淡的溫柔。
“真的有琴聲……”項婉兒納罕,“這裡面有人彈琴嗎?”
劉陵收斂心神,回頭淡淡說道:“是啊,我們進去瞧瞧。”說着劉陵自己徑自向前而行,她走得很急,似乎忘了後面還有一個項婉兒。
項婉兒提起裙角,急急忙忙卻又小心翼翼追上劉陵,離着那樹籬茅舍越近,琴聲越發清晰,可即使並不通音律,她也感覺出那琴聲之中並沒有此時、此情、此景的悠然淡定、飄然世外,反倒是有一種激越的豪情,一種殺伐決斷的氣概,這琴聲配合和泉水落入水潭的轟鳴,竟好像有千軍萬馬紛至沓來,其中夾雜着馬嘶人喊……
“錚……”就在琴聲最激越昂揚處,忽然絃斷,樂曲戛然而止,屋內傳出一個男子的聲音,“誰?何人在外面偷聽?”
劉陵沒有回答,只有些茫然猶豫地看着虛掩的門扉,還有通向那門扉的石子小路。項婉兒站在劉陵身旁,看看門,看看劉陵,不知道自己該不該答應。
“嘎吱”一聲,木門打開,伍被瀟灑飄逸,又略帶着清高氣質地出現在門口,他一看到水邊遊廊上的劉陵,對她謙和、儒雅卻又有些疏遠地一笑,可伍被的目光轉到劉陵身邊華服豔裝的少女時,臉色微變,神情間有一種懷念與驚詫,可等他看清楚那少女是項婉兒,他卻又將目光轉向了劉陵,眼神裡有一種深深的不贊同。而劉陵則是臉帶深沉的微笑,目光幽暗、朦朧地迎視着伍被。
“陵翁主,項姑娘。”伍被躲開劉陵的視線,對項婉兒溫和一笑,招呼,“如何有空到我這裡?”
看到伍被投過來的笑容,項婉兒立刻回憶起昨夜偷偷的嚮往,不禁低下頭,心臟怦怦亂跳,耳朵也微微發紅。
而這時劉陵忽然一拉項婉兒,款款地步上石子小路,嫵媚地笑着,“這種天氣裡,也只有這兒的景緻最好,我自然要好好帶着婉兒妹妹好好看看。”站到伍被面前,劉陵細細的眉峰一挑,微帶挑釁地笑道:“怎麼?此處我不能來麼?”
“哪裡,”伍被謙和讓開身子,淡然笑道:“陵翁主在自家園林,又有哪裡去不得?”
劉陵似嗔似怨、又似有無限情意地睨了伍被一眼,邁進茅舍裡面。而項婉兒低着頭,微微側着身體,跟隨劉陵,繞過伍被,也跟着進去……
可就在她走過伍被的時候,不經意間看到伍被挺拔的身姿,修長、整潔的手,頓時感覺到一種乾爽、儒雅、淳厚的男性氣息從對方身上散發出來。
這是項婉兒從未感覺到的一種奇異的感覺,她好像隱隱明白男、女之間的差別,這種差別讓她覺得自己好像缺了什麼……
項婉兒呆怔了一下,想要抓住這種感覺,弄清楚自己缺了什麼,可偏偏感覺這種的東西異常頑皮,它倏忽而至,倏忽之間又飛走了,最後只在項婉兒心裡留下淡淡的惆悵,淡淡的回味:原來男人和女子是並不一樣的……
“琤~”琴絃撥動發出一聲脆響,打亂了迷思中的人,項婉兒一回頭就看到劉陵正似笑非笑地看着這邊,嘴脣戲謔地微微彎起……
項婉兒臉一紅,低頭從伍被的身邊匆匆而過,隨同劉陵、項婉兒而來、撐着傘的僕人則規規矩矩地站在了門外,誰也沒有敢進去。
屋內的裝設很簡單,一具臥榻,一條几案,案上一堆簡牘,一張素琴,一進門就一覽無餘,而劉陵此時在素琴前席地而坐,愛惜地一一撫摸琴絃……
“還是你這一張“號鍾”古琴好,音色清亮悠遠,如鐘聲激盪、號角長鳴,我那麼多琴,反倒是沒一張及得上它。”劉陵說着,手指碰到那根斷了的琴絃,她滿目懷念地看着琴絃,悠然嘆息:“沒想到它斷的又是這同一根弦……”
站在門口原來位置地伍被哂然一笑,“不,原來的琴絃早已經被換掉了,陵翁主何來又斷同一根弦之說?”
劉陵聞言迅速擡頭,詫然看着伍被,良久才淡淡地說:“是嗎?原來弦已經換了……”說完,她低下頭看着琴,有一下沒一下地撥弄着琴絃,“那麼好的琴絃,又跟了你那麼久,你卻說換就換,毫不留戀,還真是無情啊。”
伍被目光也集中在琴上,說道:“明知不可用而偏要留下,那麼糟蹋的就是整張好琴了。有時候捨棄才能得到更多,你又怎知下根弦不是更好呢?”
“不管後來的琴絃怎麼好,那也得是我喜歡才行,”劉陵擡頭盯着伍被,不徐不急卻又異常堅定地笑說着,“我這個人呢,偏偏不喜歡後來續上的,我只喜歡最初的那一根。”她邊說邊低頭調試琴絃,忽然白皙纖細的手指翻動,琤琤淙淙的琴聲如滔滔江水奔騰而起,趁着劉陵婉轉悲傷的歌聲更顯哀慼,她唱道:“終風且暴,顧我則笑,謔浪笑敖,中心是悼。終風且霾,惠然肯來,莫往莫來,悠悠我思。終風且曀,不日有曀,寤言不寐,願言則嚏。曀曀其陰,虺虺其雷,寤言不寐,願言則懷……”
項婉兒看不懂他們這種說近不近,說遠不遠的距離,也不太懂剛纔他們話中的意思,可一聽到這歌聲,她還是隱隱猜到兩人之間關係,同時心也被感動着,因爲這詞、這曲正是一個女子借狂風疾走、塵土飛揚、日月無光、雷聲隱隱等悚人心悸的畫面,來展示自己既恨又戀,既知無望又難以割捨的感情……
她想:如此美麗、如此氣質、如此高貴的劉陵居然藉着《詩經》來表明自己縱然被無情的玩弄拋棄,可依然不能放棄的心,和長夜醒來難入睡,希望對方能將自己思念的卑微祈求……這該是如何深的情啊……
伍被呢?面對這樣一份感情,任何一個男子都不會無動於衷吧?項婉兒轉頭看向伍被,卻發現如神仙一樣的男子不知何時背轉了身,正看向茫茫煙水湖面,也躲開了項婉兒探尋的目光……
“曀曀其陰,虺虺其雷,寤言不寐,願言則懷……”這四句重複了幾次之後,終於歌聲止,琴音歇,劉陵仰頭直視伍被的眼睛,道:“你看,即使琴絃斷了,也依然能奏出動聽的曲子,何必換呢?最多以後不再用到這根弦就好了。”剛纔劉陵彈奏整首曲子,確然沒有用到那根斷絃。
伍被轉身,淡淡笑道:“在下愚魯之人,可沒有翁主這樣的好技藝。”
“是嗎?”劉陵深深地看着伍被,“只怕你不是不能,而是不願吧……”
伍被但笑不語。
劉陵轉頭對着在一旁的項婉兒略帶告誡地說道:“婉兒妹妹,你可小心,日後莫要選一個如此冷硬心腸的男人,讓自己難堪傷情。”
項婉兒無措,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算了,”劉陵忽然將琴一推,颯然一笑,瞬間便將剛纔溫柔婉轉、略帶哀愁的情態一掃而空,“父王常說順其自然,人個有命。婉兒妹妹你並非凡人,自然與我不同。”她一轉身,看向伍被,目光熱烈卻不失坦蕩,“就算你對我無情,可也不能連碗茶都捨不得吧?”
“是在下失禮了。”伍被半闔着眼睛,遮住眼裡複雜的光芒,退了出去。
劉陵啊,她千變萬化、風情萬種,又聰慧無比,她能看穿身邊人的同時也能讓人摸不透她的心……可這樣讓人看不透的女子卻偏偏能激起男人心中的征服欲、挑戰心,更何況她還是一個絕色佳人……所以,當這樣的女子用盡手段,想要一個男人的心時,又有誰能夠逃脫?
伍被不得不承認,自己沒能逃脫。他一邊想着,一邊搬進來炭爐,端來桌案,案上茶具井然,最後才冒着雨到外面提來山泉之水。
將茶釜固定在用桐木燒成的炭火上,伍被用瓢子水方中取水注釜中。就在此時,忽然聽到外面有人叫:“陵翁主。”
這一聲引得三人向外看去,只見一個高大、雄健的身影大步流星地行在橫臥湖中的遊廊上,他沒披蓑衣,沒打傘,半截身體已經被雨水淋得溼了,可這人渾不在乎,只看到劉陵出現在茅舍門口時,停了一下,然後大聲說道,“陵翁主,大王有請。”
劉陵微微皺眉,她不知道父王爲什麼急匆匆地派雷被來找,有心想要多呆片刻,可看到伍被蘊含着笑意要送客的樣子,不禁“哼”了一聲,就要招呼項婉兒一同離開,但她轉念一想,又打消了這個主意,轉而對伍被說:“看來這茶我是吃不成了,婉兒妹妹第一次來這裡,不好如此就讓她空手而歸,就請你多費些心思,吃完茶後,帶着她多看看。”不等伍被答應,劉陵又將要起身的項婉兒推倒坐下,俯身道:“淮南伍被煮的茶那可是天下極品,既然來了這裡,婉兒妹妹你可不能錯過啊……”說完,劉陵灑脫轉身,徑自向外而去。
伍被送到門口,看着劉陵在僕人與雷被的簇擁下,頭也不會的離去,一直掛在臉上的笑容漸漸隱去,口中不自覺地發出一聲嘆息。
其實,他很清楚:劉陵美麗、聰慧、出身高貴,自小要什麼有什麼,甚至不要的東西,都有人自動送到面前,養成了她驕傲、任性、果斷,說一不二的個性……
直到劉陵消失在煙雨朦朦中,伍被才轉回身,他一回身正看到拘謹扯了扯那素紗蟬衣的項婉兒與漸漸冒出熱氣的茶釜……
在茶釜升騰的水汽中,他彷彿看到一個同樣衣着的少女,翩然從陽光中走來,豔驚四座,而少女自信地高高昂着頭顱,徑直走到客人中一個青年面前,然後當着所有人的面,拉起青年的手,驕傲地說:“父王,我要嫁給他!”
一絲笑容不自覺流露出來,可是卻很快消失無蹤,換上了微微的苦澀。那時他拒絕了一份少女純真的感情,而現在少女隨着年齡的增長,她心中承載的與想要的東西也越來越多,她又怎麼會滿足於小女兒的私情?這幾年,她雖然沒有放棄,依然步步緊逼,頻頻試探,今天她又用斷絃不斷敲打,甚至讓一個與此完全不相干的的少女穿上她大膽向自己求婚、也是他第一次知道劉陵是翁主那一天的衣服,以此提醒自己莫失莫忘他們曾有的快樂,但這之中有幾分是真心,又有多少是陵翁主不能容忍一個男人對她的拒絕而驕傲使然呢?若他稍稍表現出有情,是不是所得到的將只剩下不屑了呢?
釜中傳來水沸的輕微聲響,讓伍被無暇多想,趕緊到炭爐邊,跪坐下來,看着釜裡的水放出有如魚目般的小泡,便取適量的鹽以調味。
等到容器邊緣慢慢變成泉涌如連珠,水泡上升時,伍被酌水一瓢,以做育華救沸之用;然後以竹筷於釜之中心迴旋攪和,同時量適量茶末,投至水之中心,繼續燒煮。
等到水煮至翻滾,如騰波鼓浪之時,茶的沫餑漸漸浮於水上,白花花的,如同迴環曲折的潭水間新生的浮萍,又像晴朗天空中的鱗狀浮雲,甚是好看,直到此時伍被才取瓢分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