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信?
郭解沉吟,對於這個名字極爲陌生。
田信一看到郭解的臉色,圓臉上露出了深具感染力的笑容,“小人一介商賈,區區賤名,郭大俠沒有聽過不足爲奇。”
“原來是陶朱公。”郭解並沒有因對方是商人而起輕視之心,仍然一臉謙和。
“不敢!不敢!”田信老於世故地笑道:“小人可不敢比陶朱公。倒是剛纔冒犯之處,還請……”他看向霍去病,道:“請兩位恕罪。”
郭解自然不會在意。
而霍去病本就少年心性,又生長於富貴之中,千兩黃金,萬斛珍珠,尚且看不在眼裡,這馬雖然名貴善跑,但上林苑中好馬也不只這一匹。
那些難聽的話只是因爲被斬了馬的痛惜與憤怒,才一時激憤不經大腦脫口而出。其實郭解是他所敬服的豪俠,被矮胖子這麼一哭一鬧,他冷靜下來,自然就有些懊悔。他雖然不喜歡被人教訓,但是認同、來被敬服的人喝斥,教訓,他還是會聽進去。
但是,對於這個矮胖子,他還是拉不下臉來,只睥睨着他哼了一聲,
田信笑意盈盈,臉色絲毫不變。他明白士農工商,商人排在最後。行商坐賈,即使富可敵國,依然地位低下,平常受那些地位顯貴的人臉色、甚至刁難、斥罵多了,自然不會將一個少年的臉色放在心上。
但田信也不會將面前這個少年看成是一個普通人,不放在心上。他留意京中人物許久,只恨沒有結交的途徑,所以,在這裡看到霍去病與郭解,他纔出面說和。
他一眼就看出霍去病年輕氣盛,人又桀驁不馴、眼高於頂,若順着他的意思,一味稱讚,自然不會被他看在眼裡,所以,田信這才故意演了這齣戲。他也知道,若是做得太過火,引起少年厭惡,只怕日後別說結交、連在他面前說話都不能。
所以,他又笑道,“小人雖然身份低微,但是也久聞郭大俠與京畿之內一心報國的霍將軍之名,如今一見,二位風采卓然。這才冒昧出言,得罪之處,小人這就賠禮了。”說着,他又深深一揖。
“不用這樣!”郭解扶起那個人,說道。他這些年修身養性,又對這個滿臉笑容卻不見卑微的人心有好感,自然溫和以對。
現在,霍去病聽他一臉含笑管自己將軍、將軍的叫,正合了他一心從軍,想要建功立業當將軍的心,臉色也隨之緩和。
田信藉機說道:“小人對兩位景仰之心由來已久,如今一見對二位風姿更是折服。小人冒昧,想邀請兩位到……館驛吃頓飯,如果二位肯賞臉,小人真是感激無限。”他說話謙卑而又情真意切,說話之時又想到郭解並不飲酒,就將酒肆二字略去,換成了館驛,更可見用心。如此作爲,讓郭解難以拒絕。
霍去病卻看着自己已經身首異處的馬匹,有些猶疑。
田信微微沉吟,忽然低聲道:“霍將軍,請一定要隨小人同去,小人手中有一匹馬想請將軍相看。”
“哦?”霍去病並不在意,天下的好馬都在皇家,他一個商人能有什麼好馬?
田信道:“將軍,有沒有聽說過大宛汗血寶馬?”
霍去病一怔,在長安的時候,他聽張騫在皇上面前提到過大宛有一種寶馬,汗出如血,跑起來如同騰雲駕霧一樣。那時他便留心了,只恨自己無緣一見。如今這個矮胖子提到汗血寶馬,難道他手中……
“你有?”霍去病問。
田信點頭,“在淮南府裡將軍是否見過姓李的商賈?”
“嗯!”霍去病點頭,同時想起了項婉兒的蒜辮子,昨天聽說她拿那個難吃的東西治病救人,今天一忙居然忘問了。可惜……
“小人就是和他結伴西行,不過小人只到了大宛就停下,沒有再去其他地方。也因爲此,小才能幾經周折,弄到了一匹汗血寶馬。”
霍去病興致被提了上來,問:“在哪?”
“就住館驛之中,霍將軍隨小的去了,自然可以看到。”
郭解一旁不動聲色,仔細聆聽。
淮南國街道禁止馳馬,而霍去病在偏偏在衆目睽睽之下以身相犯,他這才動手斬了坐騎,但還想着以後再賠他一匹,如今這田信提到大宛良駒,他自然留意。
霍去病又看了看自己原本的坐騎,斷然點頭,“好!”說完,他就頭也不會地走了。
郭解隨後而行,反倒是田信在最後。
到了館驛,要了飯菜,三個人邊吃邊談。不過霍去病一心記掛着汗血馬,明顯心不在焉,眼睛一直向外瞟。
郭解在和田信談話的時候,非常吃驚,因爲面前這個其貌不揚的人竟然不同一般商賈,他行走東西,不但見多識廣,更是見識不凡。這讓郭解忍不住問:“你以爲這淮南國如何?”
田信道:“淮南國連通南北,皮革、鮑、木材彙集,珠璣、玳瑁、果、布亦流通於此。再加上楚越之地,地廣人稀,物產富足,使得百姓衣食滿足,淮河以南,無凍餓之人……”
郭解放下了筷子聆聽,心中高興。
“淮南雖無凍餓之人,卻也亦無千金之家。倒是淮南主君仁德,又好讀書鼓琴,萬分禮遇方士、隱者。使得淮南國讀書之人頗多,我在淮南行商看到這裡的百姓也能談古論今,有時言論中甚至有細微精妙的思辨,真是驚異不已。”田信讚歎一聲,滿是嚮往地說道:“這淮南國真是人才濟濟,國富民強啊。小人都想舉家遷居於此。”
霍去病聽到這裡,忽然嗤笑一聲,笑聲帶着輕蔑。這讓郭解臉上笑容登時收斂,他皺眉看向旁邊的霍去病道:“怎麼?你覺得這有什麼好笑?”
霍去病掃了面前兩個人一眼,不以爲然地說道:“淮南國那麼多的百姓不耕不種,卻在誇誇其談,爭相想當讀書人。這些人躲在鄉間在國事上不出力,卻偏偏要指手畫腳,評論施政的人;而發生戰亂,他們又不能披甲參戰……這樣無用的人,卻還有人看了反而以此爲美談,這難道不好笑嗎?”
郭解的臉陰沉下來。
霍去病卻還在滿不在乎地說道:“我雖然不懂什麼治國之道。但是想來治國和帶兵沒有什麼大的差別。帶兵嘛,最重要的是令行禁止,士兵們能服從長官,長官的命令能夠被下面貫徹執行。但是軍隊裡如果又一半兒人天天都不訓練,忘記自己的本來的職責,討論將軍下達的命令,這樣軍隊非亂了不可。如果將軍不能整治,反而以此爲美,誇讚那些人,那麼軍隊別說打仗,就連行軍只怕都不能有整齊的軍隊了。這樣的隊伍還怎麼能打仗呢?!”
郭解冷笑,“真乃小子無知之言。暴秦就是以嚴酷的法律,來約束百姓的,結果呢,反而逼得百姓們沒有活路,紛紛反抗,這纔有了高祖的漢家天下!漢家本就是無爲之治,纔有現在天下太平,如今淮南王秉持高祖的治國之策,讓百姓富足,你這小子卻偏偏胡言亂語!”
霍去病轉頭,不欲爭辯,他想:道理不是爭辯出來的,而前人的東西也不一定正確……我雖然敬重你,但是你說出這些話,卻實在不高明……
看到霍去病擺出不想多說的神色,郭解臉色更加難看,他常常出了一口氣,放下筷子,也沒心情再吃東西。
田信一看兩人如此,便站了起來,告了一聲罪,請霍去病去看汗血寶馬。
兩人離開之後,便只剩下郭解一個人吃飯,他沉着臉暗想:霍去病這小子資質雖好,卻到底是一頭狼,野性未退,難服管教啊。
他看着外面熙熙攘攘的人羣,百姓富足、安樂。心中也對霍去病的言語覺得可笑。而長安城裡,劉徹寵信霍去病這樣的無知小兒,甚至封爲侍中留在身邊,真是可嘆……也許只有像劉徹那樣好大喜功的人才喜歡這樣莽撞、任性的少年!
“主人!”
外面忽然有人看到郭解,慌忙大喊一聲,踉踉蹌蹌地跑了進來。
郭解一看,乃是家裡的一個僕人,那個僕人氣喘吁吁,滿身是汗,一臉焦急。他如遇救星一樣撲倒在郭解身邊,道,“主人!出事了!家裡出大事啦!”
郭解訝然,“什麼事如此惶急?”
那僕人當即哭了出來,邊哭邊道,“您的外甥被人打死了!現在屍體被丟在大街上呢!”
“什麼?!”郭解震驚地站了起來,“爲什麼丟在大街上?!”
“是郭夫人讓這樣做的!”那僕人跪在郭解腳邊,邊哭邊說道:“夫人看到屍首又氣又怒,她說‘以我弟弟翁伯那樣的威望,而讓人家殺了他的外甥,難道連兇手也找不到就這樣無聲無息地搬回去?!’說完就把屍體扔在家門口的大街上,不許搬回去。而您的那些俠客朋友看到這件事十分惱怒,覺得這是對您的侮辱,立刻就氣勢洶洶地出去找兇手。我怕出事,又沒有辦法,只有出來找您!”
其實不用姐姐用這種方式來羞辱他,難道他還眼睜睜地看着外甥橫死不成麼?!郭解氣怒得目眥欲裂,他咬牙切齒的問道:“誰幹的?到底是怎麼回事?!”
那僕人道:“聽說是表少爺和人在酒肆裡喝酒,其中一個不喝,表少爺就強灌那人,那人躲不過一時惱怒,就拔出刀子將表少爺給殺了,那人殺人之後一看不好又跑了……”
郭解聽完跌坐在席上,緊緊地閉上了眼睛。
僕人催促:“主人!趕緊回家吧!不然家裡都亂了。”
“好!”郭解沉重地點點頭,站起身來,向外而去。連和田信、霍去病說一聲都忘了。
霍去病跟着田信到在他包下來的客棧院落中,還沒有進門,就聽到一聲馬的長嘶!
“汗血馬?”霍去病問田信,這是否是汗血馬的嘶鳴。
田信一臉笑容,謙恭地說道:“看來這寶馬確有靈性,聽到將軍到來,就嘶鳴迎接呢。”
霍去病朗聲一笑,大步輕捷地向着聲音來源處而去。等看到馬廄中,他興沖沖的步伐忽然停住,臉上顯出愕然、驚訝之色。
只見馬廄中只有一匹馬,那匹馬一身油黑,頭細頸高,四肢修長,皮薄毛細。雖然開起來高大,卻顯得清細、勃發,體態優美……
霍去病臉上出現了失望之色。
這麼纖細、優美、輕盈修長的馬匹竟是他聞名已久的大宛良馬,這樣的馬匹應該給女子玩兒,或者用來表演纔好看。如果騎着上對敵,只怕爲人所笑。看來這大宛良馬也是見面不如聞名啊……
田信自然看到霍去病的失望,便趕緊說道:“將軍不要看這匹馬的外形纖細,但實在是一匹良馬,它力量大、速度快、耐力強、非常適於長途行軍,將軍不信可以試試!”大宛國君愛馬成痞,他是動用了無數心思,又花了大量黃金,才弄到這樣一匹帶回大漢,若拿到外面,只怕是無價之寶,卻不想在這裡先被被霍去病看輕……
田信心中不能是不鬱悶的,但是一想到霍去病是大將軍的外甥、天子的寵臣,便說什麼也要攛掇着他騎馬試試看……
霍去病又看了看這匹姿態優美的烏身馬,依然興趣缺缺,他想:這隻怕是這田信吹噓。不然這秀麗宛若如女子的馬,能有什麼速度、耐力?良馬應該是神俊挺撥,體格魁偉,性子暴烈,也只有這樣的馬騎起來,纔會刺激!
田信伸手去解馬繮繩,將馬牽出。那馬聽話的跟着走出馬廄,步伐輕盈地被帶到霍去病面前。
“將軍,您騎上試試看,若不好,跑不快,您也沒有什麼損失,但若好,一則說明這馬名不虛傳,而是您可以有個好的坐騎。”
面對着田信的殷勤,霍去病接過繮繩,道:“那就按照你說的,試試看。”
田信笑容更盛,道:“還請霍將軍到壽春城外試馬。”
霍去病想起被斬殺而死去的馬,沉着臉答應,然後他牽着馬向外就走。等經過他們吃飯的地方時,郭解已經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