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高、風靜、雲飛揚。
晨露未退,京郊的農田中就已經有人忙得熱火朝天,而地頭瓦罐裡的水也早下去了一半。看着田裡的穀子一茬茬倒下,露出肥沃的黃土地,割穀子的人臉上顯出了滿足的笑容。
偶爾擡起頭,看着天廣地闊與其間收割的、未收割的農田,還有在田地中不斷移動的黑影,只覺得這像是一個妙手天成的棋盤。只不知這下棋的人是誰?最終贏的是誰?棋盤上哪些棋子會被留下,又是哪些會被撿出去?
或者全部打亂,重新開局……
在這一片忙碌而又帶着豐收喜悅的時刻,一列隊伍緩慢而來。有好事的人擡起頭,用手遮在眼睛上,凝目細看。只看見隊伍最前面是兩輛車,車後跟着三匹馬、馬上坐着的騎士背脊挺直,英姿颯颯,而三騎人馬之後,還有數十個衣甲鮮亮的兵士。
“看來又是出使的隊伍,不知道是去哪裡?真想跟去看看。”田中有人看到第一輛馬車上掛的符節,發出這樣的感嘆,但也只是感嘆,那人很快又貓下腰,忙着收割自己的穀子,畢竟田地裡的東西纔是自己的希望,誰管他掌權者是誰。
常常看到的那些官吏車馬來來往往,但到底是去哪裡,這對於有吃有住的鄉下人,遠不如種田、持家、過日子重要。
被莊稼人很快忽略的隊伍正是出使淮南國的隊伍。
項婉兒此時正坐在第二輛馬車中,掀着車簾,滿目懷念地注視着這寧靜、祥和又充滿豐收喜悅的景象,心中不期然泛起了淡淡的哀愁與思念。
她小的時候也常常到地裡,不過那時她並不是到地裡割穀子,畢竟穀子產量低,很少有人種。那時種得多是小麥、玉米,每到仲夏或秋天的某一個禮拜天,她就要跟着父母去割麥子、掰棒子。地裡的辛苦她很早就曉得了,可是如今那些辛苦也變成了滿心的懷念。人真是不可思議的動物,平時明明沒有這種感覺,卻偏偏在觸景的時候生情。
不知道父母怎麼了?她不應該那麼任性讓他們失望的,如果回去了,說什麼也要好好的孝順他們,不再違逆他們……
項婉兒覺得視線有些模糊,便擡手揉揉眼睛,將淚水揩去,然後轉頭不再看向車外。可她目光一轉之間,正看到呆呆出神的小孟。
項婉兒有些詫異。
這個孩子自從跟了她,就一直靜靜地在她身邊不哭不鬧,認真地做自己交待的每一件事情,卻時常寡言得讓人忽略。而她自己甚至在很多方面、很多時候得到這個孩子的照顧。說起來有些汗顏,但確實是這個孩子照顧她,而不是她項婉兒照顧這個孩子。
項婉兒知道小孟是個早熟內斂的孩子,她懂得察言觀色,她會在別人沒有說話之前就察覺對方的意思,讓人忽略她的年紀。如此乖巧的小孟在人前很少露出真正的心情……而此時,她露出這種無助、茫然的表情彌足珍貴,卻也更讓人看着辛酸。
項婉兒想,原來她也想家了……
是啊,小孟就算再早熟,也是一個孩子,而且她很敏銳,這樣的孩子也應該很敏感吧……前面再走不遠就是碰到小孟的地方了,也許應該讓這個孩子回家看看,如果可以,就讓這個孩子回家吧。
一想到讓小孟回家,項婉兒不自覺想到她那個叔叔。她看着纖細乖巧的小孟,最後心中又補充了一句,如果小孟願意的話。
想着小孟的事情,項婉兒心中的思念、哀傷漸漸地淡了,她探出腦袋看了看前面的車馬,決定等一會兒再找廷尉大人說。
探出頭的項婉兒,感受到熱力越來越充足的太陽,忍不住回頭看向那列衣甲鮮明、步履矯健的兵士隊伍,看到隊伍裡郭解投注過來的視線,不禁會心一笑。
霍去病看到項婉兒忽然回頭一笑,忍不住哼了一聲,臉上露出輕蔑、鄙視之色。她對這個裝神弄鬼、騙了百姓、騙了皇上的女子厭惡已極,他暗想她這一笑還想迷惑誰?!或者她想要像誰示威?!
想着他們在長安城,百姓夾道歡送神女的熱鬧,還有很多人甚至叩首膜拜,霍去病的心中就一陣不舒服,接着他又想到這個女子一看到他們時,露出的癡呆笑容,更是像吃了蒼蠅一樣噁心,這樣一個長相平凡、裝模作樣、言行舉止粗魯的女子到底憑什麼讓人如此敬仰?!
“霍去病!”趙破奴一聲焦急地呼喚,讓霍去病從咬牙切齒的憤恨狀態中回神。他微微一側頭,就看到了趙破奴憂慮的臉色。
“怎麼了?”他疑惑。
“李敢他好像撐不住了。”趙破奴說完,就一把扶住搖搖欲墜的另一個夥伴。
李敢穩了穩身形,避開趙破奴的手,臉色蒼白地笑着說:“還好,我沒事。”
趙破奴不理會李敢,徑自對着霍去病說:“我看這小子是被他爹傷得不輕,就算騎馬不走路也夠他受的,現在越來越熱,說不定待會兒還要了他的命,你能不能想個辦法讓他躺到車裡去?”
霍去病的第一個反應是將項婉兒或者張湯揪出來一個就可以了,可是想到出門前舅母憂慮地視線,還有她前幾天說過的話,他便忍了下來。再說如果真的打架,也應該等李敢好了再說,不然反倒讓李敢的境地更加爲難,李敢現在的樣子絕對禁不起折騰……
但是……商量?
他看了看前面的兩輛車,一個是像蛇一樣陰冷、狡猾的張湯,一個是詭異、裝模作樣不知道在想什麼的狗屁神女……
哪個他都不願意拉下臉來打交道。
可再看一看李敢,看到好友慘白的臉,他咬了咬牙,催馬上前,跑過項婉兒的馬車,徑自去找張湯。此時他覺得那個女子比張湯還要讓人厭惡。
“咳!”他到了張湯馬車旁邊,咳嗽了一聲,臉色難看。
等到張湯挑起車簾,他才儘量讓自己看起來謙遜而有禮,他甚至擠出笑容,對張湯說道:“廷尉大人,李敢現在身體不適,難以騎馬,能不能請大人和他換一換?”雖然是疑問句,但是口氣卻不容拒絕。
張湯看了霍去病一眼,然後又轉頭去看後面的趙破奴和李敢,看到那兩個人一個試圖微笑,另一個臉色蒼白,隱隱顯出苦痛,讓人憐憫。
不過可惜……張湯冷冷一笑,瘦削的臉上滿是嚴肅,“我現在是出使淮南的使節,我所做的一切都代表着朝廷的顏面,所以決不能做出有違身份的事情,還望霍校尉不要見怪。”他說的客氣,可是擺明着是拒絕。
而他沒有說出口的是,你們在長安城裡所作所爲,早已經觸犯律令,絕不是打幾十棍子就能過去的,如今受得着一點點苦痛,也算是償還,我又豈能便宜你們。總是你們受更多的懲戒纔好。
霍去病臉色陰沉下來,他威脅地看着張湯,怒喝:“張湯,你別給臉不要臉……”
趙破奴在後面看到霍去病變了臉色,知道不對,就趕忙追了上來。他知道霍去病是說一不二的人,讓他去請求自己看不起的張湯,已經覺得是很沒面子,如果對方拒絕,他必然會惱羞成怒。不過……
趙破奴心中有些不敢相信張湯會拒絕,但是霍去病的臉色已經說明了一切。
難道他看錯了張湯,可是朝野上下都說張湯是一個很會揣摩皇上意思的臣子,如果皇上喜歡誰,他一定會加以維護。而皇上對衛家的寵信、對霍去病的喜愛,張湯不可能看不出來,所以他絕對不會拒絕霍去病。
而這也是他不自己來找張湯而請霍去病出面的原因。但是爲什麼會被拒絕?到底是哪裡出了錯?!
趙破奴猜測着,然而他也知道此時不是琢磨這些的時候,趕快壓住霍去病的怒火纔是正確。要是撕破臉面,得罪這個人,他們現在又在張湯的手底下,只怕以後有傷在身的李敢日子會更不好過!
“抱歉!”趙破奴打斷霍去病的威脅,溫和有禮地笑道:“請大人原諒,因爲李敢有病痛在身,我們焦急而考慮不周,讓大人爲難了,敬請大人原宥!”
張湯目光輕蔑地看了面前兩個少年一眼,說道:“你們明白就好,這裡不是京畿,如果有什麼差錯,那可不是說笑的,到時候只怕皇上也救不了你們!”
這句話讓霍去病心頭怒火更熾,他恨不得將這個卑鄙無恥、趁火打劫的小人撕碎。
趙破奴心中也氣憤不已,他聽得出這是威脅,張湯要他們小心,如果路上他們有什麼錯,面前這個人一定不會放過他們,甚至連皇上也不能保護他們!
心中雖然憤怒,趙破奴臉上的笑容卻不變,他說:“既然大人提醒,我們定然會小心,但是李敢的傷勢確實嚴重,如果不能換成馬車,那麼能不能請大人放慢行進的速度呢?”
張湯半閉上眼,只冷冷地說了八個字,“皇命在身,不敢耽擱!”說完,放下車簾命令隊伍急速前進。
張湯一放下車簾,趙破奴臉上的笑容再也支撐不住,他憤怒看着那輛車,恨不得一下子拆了它,但是他沒有動,不但沒有動,甚至還阻止了霍去病,現在不是賭氣的時候,至少表面上不能讓這個人抓住錯,他暗暗咬牙,咱們走着瞧!
車輪發出嘎吱嘎吱刺耳的響聲,張湯的馬車已經開始飛速地向前而去。
霍去病緊緊握住拳頭,如果沒有趙破奴強硬地拉住他,他早已經衝上去,教訓這條毒蛇!既然此時不能動手,霍去病轉而看向趙破奴,看到對方的眼睛裡也有相同的憤怒、不甘,他便冷冷一笑,好,張湯你就等着!
不把你整死,就是對不起朋友,對不起自己,我就不姓霍(趙)!兩個好朋友都從對方的眼睛裡看到了相同的決心!
兩個人會心的對視之後,立刻撥馬迴轉想要去看李敢。沒想到卻在回身之際,對上項婉兒那張清秀、俏麗的臉。
面對着眼前兩個臉上寫着“我很煩,別惹我”的少年,聽到剛纔對話的項婉兒說道:“如果不嫌這輛馬車狹小,我倒是可以……”
“不必!”霍去病冷哼了一聲,臉色難看地策馬過去,在他離開時一拍趙破奴的馬後丘。也讓想要說話補救的趙破奴疾馳而去,來不及說出一句話來……
趙破奴甚至聽到霍去病憤怒地低語,“誰用得着她可憐,買好。”
被留下的項婉兒一臉愕然,心中很是沒趣。她爲自己一片好心,不得領情,反倒受了別人臉色,而微微難堪。她回頭看了那三個少年一眼,暗自氣惱:算了,算了,好心當作驢肝肺,以後你們就算求我,我也決不讓出馬車。
太陽越升越高,秋天早晚冷、正午熱的氣候特點顯現出來,而剛纔還覺得溫度正好的人,隨着太陽散發的熱力,臉上、身上已經開始出汗。
李敢覺得更加難熬,身上傷口滲出的血絲和着冷汗、熱汗一起往下淌,濡溼了背脊;而背、臀上的傷讓他連坐都不敢穩實地坐在馬鞍上,不能坐卻又無處借力不得不坐,最終只能讓馬鞍折磨着他的傷口,鮮血直流。
看到李敢沾染鮮血的衣物。
霍去病終於有些後悔剛纔拒絕項婉兒的提議了,至少那樣李敢就不會受到現在的折磨,他覺得對不起朋友!
就在這時,項婉兒卻忽然要求停車。停車是因爲她看到了小孟的叔叔。
這真是太巧了!
她剛纔聽到張湯拒絕霍去病的話,便有些擔憂不能讓小孟回家看看,雖然她打算明知道有可能會被拒絕也要請求看看,等到實在不行,再讓小孟離開淮南時做選擇……
可是就在她這樣決定不久之後,就看到了地頭上坐着休息的小孟的叔叔。她一時高興,便想也沒有多想叫了停車,然後推出小孟,讓她去見她的叔叔。
小孟猶疑了一會兒,看到項婉兒催促的目光,她才挪動着步子向着叔叔走去。
就在這一刻,李敢終於堅持不住,歪了兩歪,晃了兩晃,眼前一黑,摔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