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當真不明白他在想什麼,可我顧不了許多了,其實他何嘗心底不會明白,遲早我會知道他之所爲,所以,自始至終,他纔會那樣的患得患失,驚惶不定。
爲什麼,他當年可以那樣的狠,到頭來,卻是依舊放不下我?這是存於我心底的迷團,如果還有時間,我會想盡辦法將它弄清楚,可如今,卻已然來不及了,近日之內,我身體陰冷的感覺越盛,我知道,我已活不了多久了。
我早就知道,仇恨是一個泥潭,會將自己不停地往下拉,往下拉,直至進入深淵,而我,卻已然不能掙脫這個泥潭了。
我復伸手拿起了那描紅酒杯,遞往他的手裡,不經意婉轉手腕,手腕上的冰玉便敲得酒杯叮噹而響,這響聲聽到寧啓瑤的耳內,卻產生了不同的效果,她臉色倏地變了,將手裡拿着的紫玉牡丹倏地丟了落地,只聽一聲碎響,那紫玉的牡丹摔了落地,那樣的富貴光華,轉眼之間變成滿地殘紫,有玉碎在青磚之上彈跳,撞到我的裙襬之上,又落於我的足下,讓我不禁愕然,轉臉向她望去:“二妹妹,莫非魔怔了?”
她指着腳下的碎片,道:“你們看,明明是粉紅色的,摔碎了,就變成粉紅的,幸而我知道這種奇玉,在陽光下是一種顏色,在燈光下又是另一種,你們看看,有人在我的首飾中動了手腳。”
衆人皆往地上的碎片望了過去,果然看見原本深紫的顏色變成淺紫且帶了些粉紅,可那依舊是紫色,卻是改變不了的事實。
我嘆了一口氣,放下酒杯,彎腰拾起那片彈跳在我腳下的玉片,站起身來對着燈光一看,笑道:“果然呢,王爺,原來妹妹的牡丹當真是粉紅色的,可是二妹妹,這有什麼打緊的?姐姐並未怪你,爲什麼你就如此衝動呢?”
她先看了夏候商一眼,見他半垂眼眸怔怔地望着酒杯,不知道在想些什麼,勇氣便大了一些,向前一步道:“爲什麼?因爲我知道你不光讓人在我的頭飾中動了手腳,而且在你手上的那串冰玉上更是動了手腳,那冰玉外表沒有什麼,可穿繩的孔隙之處卻有藥物,只要略略浸入杯內,杯內便有了毒!”
我打量了她一眼,神色有些古怪:“二妹妹太看得起我了,我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哪有這麼大的能耐?”
寧啓瑤嘴脣有些哆嗦,又朝夏候商望了一眼,才道:“你,你沒能耐,但跟着你的那些人,能耐可大着了……”
我笑笑了,以手指轉動着酒杯,逗她道:“那二妹妹認爲我是誰呢?能有這麼大能耐的人跟着我?”
寧啓瑤卻不說話了,身子直往後退,一直跟着她的那位侍婢便轉了出來,攔在了她的身前,面色緊張地望着夏候商。
她那女保鏢措手不及地讓寧啓瑤捱了夏候商一巴掌,顯然從夏候商的身形之中看出他的身手來,加之早聞大名,哪有不害怕的。
我不用望夏候商,便知道他現在的神情是怎麼樣……便如殘紅落日之中,披血滿面,可眼裡狠意更盛。
他這樣的神情,寧啓瑤之流卻是害怕的,可象我這樣見慣了此等表情的人來說,卻着實算不了什麼。
我伸過手去,欲從夏候商的手裡取過酒杯,哪知他捏得極緊,我試了一試,竟取不下來,只得道:“王爺,這合巹酒如果也碎了,可是不大吉利的。”
他這才微微地鬆開了手指,我趁機將酒從他手裡取出,舉起那酒杯,對着燈光照了一照,只覺光線透過那薄臉細瓷,將那酒杯照得仿如雞蛋殼一般,擡頭向夏候商一笑,便將那酒杯放於嘴邊,一飲而盡。
在幾聲輕呼之中,我又飲下了自己的那杯,這才轉頭向寧啓瑤:“二妹妹這下可放心了吧?”
寧啓瑤躲在那侍婢的身後,不敢出來,喃喃不能出聲。
夏候商冷聲道:“昌弟,還不請他們出去?”
夏候昌忙道:“瑤妹妹,我們走吧,別鬧了。”
寧啓瑤的神情委屈之極,眼淚更是止不住地往下掉,可腳步卻隨着衆人往外。
我轉頭望了望門邊露出的那片天空,心想,時間快到了吧?
冷不防地,夏候商卻過來撫住了我的肩膀,一下子將我攬在懷裡,身形卻低了下來,挨在我的脖頸之間,輕聲道:“我怎都不會放你走的。”
“王爺說什麼?”我低聲道,“我能走去哪裡?我現在不是你的妻子了嗎?”
“那好,我們飲酒。”
飲酒,這酒還能飲得下去嗎?
此時,門外傳來了兵甲相擊之聲,急促的腳步聲,弓弦的錚響,夾着隱隱的號令之聲,有人在門外大聲道:“王爺,臣奉旨前來捉拿逆臣,您還好吧?”
四面的窗戶一下子明亮了起來,將屋內彤彤的紅色染得更紅,彷彿刑臺忽地染上了潑天大血,刺得人眼生疼。
他直視着我,墨玉般的眼眸之上終凝了水汽,低聲道:“怎麼做,都不成了嗎?”
我垂頭玩着手上的瓷杯,讓那酒液在杯裡晃動打旋,透明無色的液體襯着杯底的桃花,轉動起來,彷彿有血滴入,我擡頭望他,嘆道:“還能怎麼樣……”
大門一下子被打開了,外室的屏風被推倒,四面的窗戶被鐵爪扯得飛起,撞進花園之中,屋外的圍牆之上露出的,全是森森的箭頭,持弓的將士穿的全是連弩營的服飾,他們居然出動了本朝最精銳的隊伍來捉拿我。
難道他們不清楚,我早已是個廢人了嗎?
我低聲道:“夏候商……監軍大人……讓我死,或讓我走,由您……”
他眼裡凝着的那滴水珠終是流了下來,如我手腕上串着的那串冰玉,冰冷淒涼:“輾玉,輾玉,人如其名,寧爲輾玉……可本王總是懷着萬一的希望,以爲你可略改一改……有本王在此,他們不敢將箭射了進來的。”
我笑了,緩緩地轉動手裡的酒杯,道:“監軍大人不一直都沒改?
只可惜,事事往往不能如意,你以爲,他們只有如此的手段?”
蕾尖有鹹味冒了出來,我用手指擦拭着嘴角的血線,血染了指尖,道:“他們早就動手了,監軍大人。”
他急急地撲了過來:“怎麼回事,怎麼可能……?”
我明白他的意思,怎麼可能,我身邊有極頂的用毒高手,時刻防着有毒物染入,每一樣用品吃食都經過檢驗……那喜娘便是,或他忘了,入洞房之時,喜娘是不會在的,更何況,那毒並非在我身上,而是寧啓瑤帶了進來,花碎玉裂,花玉的夾層那透明的液體便染上了整個碎玉,原只是令人假死的藥,可如果加了酒,那麼,便可致人於死命。
我何必假死,繼續讓三星跟着我,有志不能償,有家不能回?陷入這永遠拔不出腳的泥潭?
他們的勢力那麼的強,那麼的大,一個敵人解決了,還有另外一個,爲什麼我以前想不到,表面上那麼忠善的人,也會是我的對手?
沒錯,我終於承認,在多年之前,我們便在心底接受了他,沒有將他當成這權謀最盛之處出來的人,早認爲他的心地如草原的碧水藍天般的純淨,所以,沒有人防他。
是什麼時候開始,我們開始信他了的?是他身先士卒地領兵在前之時?還是他爲我擋住飛來如蝗的飛箭之時?我已經記不清楚了,只知道到了後來,他與我成了軍中雙將,齊名西疆,他在軍中獲得了前所未有的威望,更被人指爲西疆戰神。
直至酒入喉嚨,我才明白,原來他身上的光環,不過是一個假象而已,當光環除下,光影盡去,那猙獰的假象會讓人那麼的難受。
我只是累了,累得想一了百了。
君家將們,我能爲你們做的,便只是如此了。
我拾起了那方碎玉,手指上便染了毒,再沾於杯邊,飲下……一直以來,我想用毒的對象,便是自己,我只是在賭,我的死,是否可引起寧家與夏候商最終反目,以他隱忍的性格,無論我在他心目之中佔了什麼位置,此事也會象一根刺一般埋於心底,他和當朝最有權勢的寧家結了仇怨,大寶之路是不是會如此的暢順?
我死之後,自有小七他們將首尾備好,將他一步步地逼到寧太后的對面,也許,天下間能唯治得了他的人,便是太后吧?
只是不知道太后,到了終了,會不會顧忌她這位重孫?還是會如對太子一般不動生色地將他替換下來?
又或是被他反曳一擊?
這一切,都不是我能預計得到的東西了,也許,這是老天爺給我的最大期限,多年之前,老二用一條命換下了我這條命,而今日,便到了該我償還的時候了。
因果循環,報應不爽,老天爺往往便是這麼的公平。
只望來世,我不用揹負這麼重的包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