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不過彈指間,何況人間十五載。幾千個日升月落,十幾輪秋去冬來,對於地府而言亦不過半月。
忙碌或者是裝作十分忙碌的閻王大人似乎才發現身邊的黑白無常不見了蹤影。這當口下閻王大人顯得十分有原則,自己的人當然是要自己找。於是閻王大人從地獄第一層一路逛到了地獄第十八層,和刀山火海拔舌的各位鬼魂同志一一打過招呼,纔想起來地獄還有一處奈何橋沒去。
閻王大人搖身一變化作白面書生,手持白扇落在奈何橋上,斯情斯景若非面前還有一棵礙眼的萬骨樹,那自當是一副世間罕見的美畫了。化作書生的閻王大人不止長得好,視力也相當好,老遠就見到樹上掛着同樣礙眼的兩串黑白條條。只見他扇面一橫,揚起一道厲風,掃的樹上兩串鬼影撲通落地。
“喲,還當是哪家的臘肉發黴了呢。”閻王笑道。
白無常耷拉張臉,“閻王大人。”
黑無常一把抱住閻王的腿,“都是我太好奇,才拉小白來的。”
閻王抖抖腿,“撒開,你都半個月沒洗澡。”
白無常骨碌碌爬起來跪好,“大人可要我和小黑去人間消了那書童的記憶?”
“你覺得帶着記憶轉世是好事嗎?”閻王問。
白無常揉揉鼻子眼神要有多天真就有多無邪,“大人。”
“從他擁有前世的記憶轉世開始,便是對他人生最大的懲罰了。”閻王道。
黑無常爬起來跪好。
“沒明白?”閻王蹲在二人面前。
一黑一白頭搖的起勁。
“若我讓你二人去人間一世,小黑喝了孟婆湯,而你帶着記憶,你會去找他嗎。”閻王問。
雖然白無常極其不想承認,但他還是明白不管對方忘記自己幾世,自己都會一次一次跨過紛擾人間去找他。
於是他點頭。
“那若是小黑不記得你呢,甚至是對你帶有敵意呢,你是走還是留。”閻王繼續問。
“他不記得我,我就揍得他爬不起來。”白無常想到黑無常若是這樣對自己定然是氣憤難當的。
閻王用扇子敲他腦袋,“好好說話。”
白無常揉揉鼻子想了好一會才說,“若他不記得我,我還是要待在他身邊,等到我們一起回到地府,他就都想起來了。”
黑無常聽了很感動。
閻王笑道,“那便是了,你都這麼想,何況那小書童。”
“可我和小黑有幾百年的感情,那不一樣的。”白無常道。
閻王搖頭,“那書童欠了書生一條命,何況人生不過一世,過了這一世下輩子也就遇不到了。”
“那…”白無常想到那畫面覺得有些心酸。
那最後一滴淚或許該有個名字。
“也不用想那麼遠,那書童有一輩子的時間去明白這個道理,有因必有果,他既是知道世間有輪迴轉世也會看開幾分。”閻王安慰道。
白無常點頭。
“都起來吧。”閻王道。
二人扶閻王起來,畢竟閻王大人年紀有些大。
“孟婆要吊我二人一個月,大人提前放我們下來,會不會有麻煩。”黑無常問。
閻王好笑,“就你二人躲躲藏藏的本事,孟婆豈會不知。”
“那爲何?”白無常問。
閻王指了指身後,“萬骨樹若長時間沒有陰氣極盛的鬼魂滋養,樹上的磷火光澤便會消散,萬骨也會化爲灰燼。”
“所以?”黑無常不敢把話講完。
閻王大笑往前走,“所以你二人是給孟婆當了免費的化肥。”
黑白無常面面相覷,打碎了牙往心裡咽。
“那書童的事就這麼算了嗎,怎麼也是有悖常理的。”白無常追上兩步問。
“怎麼?”閻王用扇子點點白無常的腦袋,“地府的熱鬧看夠了還想去人間看?”
白無常在心裡瘋狂搓手手,去人間吶!
閻王笑笑,“那便去人間看看吧,左右地府很久沒有新話本看了。”
“什麼?”白無常苦了張臉。
“若寫的不好看,便罰你二人去轉世,小白不能喝孟婆湯。”閻王和顏悅色。
“去吧,等二人過完這一世,你們再和他們一起回來。”閻王的身影消散,聲音仍在迴盪。
齊國最年輕的將軍叫蕭齊,年紀不過十八。
“傳聞那蕭齊將軍出生時漫天彩色雲霞,驕陽烈日,鳳凰齊鳴吶。”茶館裡說書先生捻着一把白鬍子,繪聲繪色的講着百姓百聽不厭的故事。
“這齊可是國姓阿。”
“不錯。”說書先生答。
“二十年前蒙駱國國王赤那,統一了百年來不曾變動的蒙駱十六部。而後僅僅用了兩年時間,齊雁河以西全部淪陷。”
“齊雁河是哪?”一人問。
說書先生唏噓,“是如今蒙駱部的達爾水。”
蕭齊是天生的將軍。
蕭家一門百年來鎮守邊關戰無不勝出了無數個將軍,除了蕭齊的父親蕭川。蒙駱十六部百年來數次想要出兵踏進大齊,是蕭家用無數血肉身軀堆成了邊關堅不可摧的城牆。
在鼎盛時期,百姓對蕭家的愛戴甚至超過金鑾殿上的那位。即便蕭家是忠臣,是良將,是一心臣服於齊國,但蕭家的兵權和人心還是讓帝王起了忌憚之心。
於是到了蕭川這一代,皇帝明裡暗裡削弱蕭家兵權,更令蕭家離開鎮守百年的赤峰關。蕭川是個聰明人,自然明白皇帝的用心,蕭川是蕭家唯一的文臣。可蕭川也不是個聰明人,齊國除了蕭家確實沒有另一個願意拿命守衛國土的將軍。
更令皇帝沒有想到的便是赤那的橫空出世,若蕭家是齊國的虎,赤那便是大漠百年來最大的一隻狼。赤那的野心不止是蒙駱十六部的統一,他伸手輕鬆的拿走了曾經的齊雁河。
年輕的齊王登基沒多久,天降祥瑞,蕭齊出生了。齊王不止親自撫養蕭齊,賜他名,更是廣招天下能人異士傳授蕭齊文韜武略。
蕭齊在半年前,舉兵西煙城,拿回了原本屬於齊國的土地。蕭齊自此一戰成名,蕭齊的名字不僅對得起他的名,更對得起他的姓。
此戰後,齊王封蕭齊爲齊雁將軍,蕭齊要拿回的不止是一座城池,而是齊雁河以西所有包括蒙駱國。赤那的野心不小,蕭齊的野心卻更甚。齊王給了蕭齊至高無上的權利、榮譽、信任,蕭齊的野心裡也唯獨沒有齊王那高高在上的龍椅。
半年前,忻口關。
白無常坐在忻口關的城牆上,城下是兩萬齊國將士,對面是一萬的蒙駱兵。
赤那奪拿走齊雁河後,還是太子的齊王親自領兵守住了忻口關。回朝後前任皇帝退位,齊王登基做得第一件事便是殺了且戰且退苟且偷生的張城景,也就是替換下蕭家守衛赤峰關的平北將軍。
“你猜這場仗,齊國會贏嗎?”黑無常看着身騎汗血寶馬,穿戴銀白鎧甲的蕭齊道。
白無常蕩着腿無所事事,“當然會。”
“爲什麼,別說是因爲好看。”黑無常不滿道。
“當然不是了。”白無常笑道。
“那是什麼?”黑無常問。
白無常指着前方,“蒙駱國必敗。”
黑無常在白無常身邊坐下一同蕩着腿,戰火連天彷彿與二人無關。“嗯?”
“書生曾說他要當將軍,閻王告訴他是命,可你看他命裡就是將軍。且不說那些天降祥瑞之類的廢話,蕭齊的一顆守衛人間的心從前世到今生從未變過。”白無常道。
前方戰成一片,刀光劍影下是無數洶涌的紅色鮮血,蕭齊持刀戰在最前方,一往無前。蒙駱的將士不妨齊國還有此等不畏生死的將軍,反應不及已是身首異處。
“戰爭代表着無數的犧牲。”黑無常說。
白無常笑笑,“還好我們已經死了。”
“爲何說蒙駱國必敗,赤那未必會輸給蕭齊。”黑無常問。
領兵的首領已死,蒙駱兵當即全軍撤退,這一場戰僅用了兩個時辰。
“戰爭本無對錯,誰都想要豐饒的土地,取之不盡的水源和溫暖的一年四季。蒙駱國的手還未伸到齊雁河的時候他是沒有錯的,他想要攻打齊國也是沒有錯的。錯的是蒙駱國貪心,你當十七年前死的只有書生和書童嗎?齊雁河以西十座城蒙駱軍所到之處屍骸遍地,血流成河。對我們而言不過是幾日光景,這個人間,有落日有朝陽的人間,整整兩年都是這副模樣。”白無常道,“蒙駱國必敗,赤那也該死。”
黑無常覺得身邊人這副模樣實在好看,“蕭齊心懷天下,你是這個意思嗎?”
白無常點頭,“書生心懷天下,可他要懷的不止是這個齊國的天下,還有蒙駱國。”
“那有些難。”黑無常道。
“誰都這樣覺得。蒙駱國殺了齊國那麼多百姓,可書生要是殺回去的話,蒙駱國也不會在日後甘願臣服。”白無常道。
“書童在哪?”黑無常問。
“蒙駱國。”
“書童這一世是蒙駱國人?”黑無常詫異道。
白無常搖搖頭,“不知道。”
“他知道蕭齊的身份嗎?”
白無常想了一會,“不知道吧,但憑着年齡和身份估計也能猜到,若我是他下一次出征我一定來。”
黑無常抓着白無常的手,“若是我和你有來世但只能一個人保留記憶的話,你要怎麼辦。”
白無常和他對視,“其實我想過這個問題,話本估計我是寫不好了,畢竟活着的時候也沒有多讀書。可這個問題我想好了,來世還是讓我記得你吧,我的脾氣太臭,若你莫名其妙接近我,很容易被我殺掉,那我就要一個人過完一生了。”
黑無常空洞的身體裡彷彿有熱流涌過,他笑笑,“我不會忘了你的,就算忘了就一定會再記起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