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懷將他的提舉天下兵馬勤王招討使司行轅(牙帳),設於西距淠水河口二十里、東距壽春城三十里的澗溝鎮。
澗溝因驛而興,有一條人工開鑿的橫渠經壽春東南的瓦埠湖引出,經澗溝鎮往西接入淠水,乃是壽春境內最主要的一條運河,除了行舟船外,更主要是在排澇灌溉上發揮作用。
不過在這次淮南會戰爆發前,爲防止虜兵水師借這條橫渠長驅直入,淮西制置使司下令將這條橫渠截斷了。
戰爭爆發之初,在淠水河口等要害之地失守後,淮西兵馬也沒有在城外與虜兵過多糾纏,就退守主要城寨。澗溝鎮這邊雖然遭受虜兵的洗劫,大量民衆要麼南下逃亡,要麼被擄掠充當苦役,阡陌之間也有不少被殺害的村民遺骸,但鎮埠上大部分建築都保存下來了。
加上這裡地理位置適中,就成爲中軍大營所在的駐地。
壽春城距離澗溝鎮僅三十里,然而韓時良、葛鈺一行人午後從壽春城出發,除了一路受到五六道警戒崗哨的盤查外,趕到澗溝鎮大營時還是被守衛攔住,要求侍衛人馬以及代步的戰馬返回壽春城,禁止進入大營;即便想在大營外找個地方駐紮下來,也得接受大營這邊派人監視。
韓時良、葛鈺沒有吭聲,但隨行將吏卻受不住氣,與守衛爭吵起來,堅持要帶侍衛人馬進入大營。
最後還是魏楚鈞帶着提前一天趕到澗溝鎮的羅望趕過來斡旋,守衛才勉強同意作爲淮西制置安撫使的韓時良可以享受宰執待遇,由三十四名持械扈衛隨侍進入大營,多出來的侍衛一律返回壽春城。
除了韓時良、葛鈺二人以及指定的三十四名持械扈衛外,其他隨行將吏一律不得攜刀械進大營。
“京襄到底打的是什麼主意,這都什麼時候了,還要求五路度支使司行轅也遷到澗溝鎮來?”
葛鈺即便心恨守衛故意刁難,也不想爲這種小事表現得太耿耿於懷,他此時更關心徐懷到這一刻還堅持要求五路度支使司行轅從廬江北遷到澗溝鎮以及在此時召集諸路勤王將帥軍議,意圖到底是什麼。
雖說虜兵在淮河以北下蔡等城還有十數萬兵馬沒有退去,但經受淠水河口的慘敗後,很難想象虜兵有可能在這個冬季會趁淮河短暫的封凍期對南岸再次發起大規模的攻勢。
而靖勝軍、左右驍勝軍、選鋒軍及契丹援騎,再加上壽春兵馬、諸路勤王兵,大越總計有二十多萬大軍駐紮在淮河以南的淠水河口、壽春、六安、芍陂北等地,也有足夠的兵馬震懾住虜兵不敢輕舉妄動。
葛鈺甚至都以爲諸路勤王兵此時都可以提前安排撤出,而其他兵馬正常說來,也只需要據城寨多堅守了兩個月,這場持續一年半之久的大會戰就能徹底宣告結束。
倘若徐懷爲了體現他提舉天下兵馬勤王招討使的威勢,舉行軍議,特地將諸路統兵將帥都召集過來參見,也能說得過去,這
也是徐懷此時的權柄所在,但是五路度支使司行轅有必要在這時候北遷到澗溝鎮來?
“京襄不會想着這個冬季打過淮河去吧?”羅望想到一件事,心裡有些打鼓的問道。
“打過淮河,怎麼打?”葛鈺嗤然一笑,以爲羅望這話是異想天開。
淠水河口一役,是可以說是重大轉折,赤扈人在想到對付鐵甲戰船的有效辦法之前,恐怕是再也不敢妄想跨過淮河半步了。
不過,要說大越現在到了反攻中原的時機,很顯然也是將事情想得太簡單了。
無論是軍心,還是錢糧物資上,都沒有準備,數十萬人馬渡淮,真就以爲虜兵是軟杮子可以任意拿捏不成?
韓時良沒有就這個話題多說什麼,問了魏楚鈞一些諸路錢糧租賦之事。
衆人待要大營裡走去,卻見數騎往轅門這邊馳來。
鄭屠、朱桐二人勒住馬,翻身下來,走上前朝魏楚鈞、韓時良等人揖禮道:
“朱桐、鄭屠見過魏相公、韓使君——使相有令,韓使君遠道而來,無需在轅門相候,請魏相公邀韓使君入大營歇息,稍後再見……”
魏楚鈞他們早就看到一大羣人馬正朝這邊緩緩而來,猜測應該就是徐懷與周鶴、汪伯潛往河口前營視察歸來。
周鶴早就年逾七旬了,騎不動馬,坐馬車也要緩緩而行,那一大羣人看着距離大營就剩五六裡地,卻需要走上好一會兒。
魏楚鈞原本就沒有打算拉着韓時良、葛鈺等人在大營轅門前相候,但徐懷特意派朱桐趕過來一說,他們不在轅門前相候,又顯得傲慢無禮。
“周相、汪相遠道而來,我們等一等也無妨。”韓時良平靜的說道,深邃的眼神凝望着遠處在夕陽下緩緩往大營行來的衆人,沒有人能猜到他內心在想什麼。
差不多等了小半個時辰,徐懷才陪同周鶴、汪伯潛等人乘馬車趕到大營行轅。
葛鈺俊朗的面容這一刻微微抽搐起來,忍不住伸手握住腰間的佩刀。
徐懷下馬來,將戰馬交由身後的侍衛牽走,他冷冽的目光在葛鈺的臉以及握住刀柄、青筋暴露的手上掃了兩下,朝韓時良拱拱手說道:
“守衛阻止韓使君率扈衛進入大營,這事我剛剛在路上聽說了,已經狠狠訓斥過對韓使君無禮的相關人等。第一次北征伐燕時,葛鈺將軍之父葛懷聰作爲天雄軍第一將,與葛愧等將率天雄軍主力奔襲大同,輕敵大意慘遭潰敗,逃歸朔州爲推卸罪責反誣同儕,在朔州城被揭破時卻又意圖反抗,最終爲我下令射殺。這些都是陳芝麻爛穀子的舊事了,但是下面人卻擔憂葛鈺將軍心懷舊恨,因此多了些防備心思。不過啊,我此時與葛鈺將軍同殿爲臣,心裡所念皆是驅逐胡虜、收復中原。再說我當年下令射殺葛懷聰,也是爲慘死大同城的數萬將卒討個公道,葛鈺將軍乃是深明大義之人,怎麼會對我有不利之心?下
面那些人啊,就是心胸太狹隘,讓韓使君見笑了……”
“時良見過周相、使相、樞相!”韓時良不用看也能感受到葛鈺這一刻內心的猙獰扭曲,他只能不動聲色的給周鶴、徐懷以及汪伯潛行禮。
魏楚鈞暗地裡拽了一下葛鈺的衣袖,擔心他爲徐懷這番話激怒,反而授柄予人。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
就連陛下都要對此斯忍氣吞聲,葛鈺此時受點委屈、羞辱,又算得了什麼?
“時至寒冬,諸軍對淮河冰封也是嚴陣以待。不過,淮河的冰封期很短,常年都不滿一個月,料來再有一個多月,這場戰事就該結束了。使相此時卻着五路度支使行轅北遷,是想這個冬季大軍就直接渡淮嗎?”
徐懷沒有直接回答韓時良的問題,而是反問道:“韓使君率部坐鎮壽春這些年,是不是做夢都想着有朝一日能率部渡淮北上?”
剛纔羅望猜測徐懷有可能想着渡淮,葛鈺還嗤之以鼻,但此時聽徐懷說這話,心裡驀然一驚,暗道,難不成徐懷真想着渡淮?
再看周鶴、汪伯潛等人也是一臉意外,葛鈺猜測周鶴、汪伯潛等人應該也完全不知道徐懷心裡到底在想什麼。
徐懷沒有多說什麼,見韓時良也沉默不迴應他的問話,只是笑着請衆人往大營裡走去。
大營是在澗溝鎮埠基礎上修建,除了招討使司、度支使行轅外,爲這次軍議的召集,行轅專門闢出一大片建築充當驛館。
也無怪乎守衛會阻攔待衛人馬入內,這次前來參加軍議的高級將臣不少,除了周鶴、汪伯潛、顧藩、鄧珪、劉衍、楊祁業等人外,徐懷還專程邀請荊湖北路制置安撫使孔昌裕等人趕來,羅望、高峻堂等人都要算級別低的。
要是大家都攜帶幾百名扈衛兵馬進駐,驛館區哪裡安置得下?
還有很多將吏在陸續趕來的途中,此時距離夜宴也還早,韓時良、葛鈺等人也是在魏楚鈞、羅望等人的陪同下,先到驛館住下——招應之事,都是由鄭屠、朱桐率人全權負責,但此時韓時良、葛鈺等人也不想看到代表京襄的鄭屠、朱桐在眼鼻子前轉。
給韓時良安排的也是一座大院,方便三四十名隨扈人員入駐,在京襄招應的官員離開後,羅望便再也按捺不住內心的震驚,朝韓時良、魏楚鈞二人問道:
“京襄不會這個冬季真要下令諸部渡淮吧?如此不體恤下情,諸路將卒真能甘願爲其驅使?”
雖說羅望之前有猜到渡淮,但更多是他隨口一說,他自己都沒有當回事,卻是在徐懷朝韓時良問出那一句話後,才意識到真可能叫他不幸言中了。
換作以往,羅望當然可以拍胸脯說這事不可能,諸路將吏哪那麼容易叫京襄牽着鼻子走,但此時他是一點都沒有信心了,不知道徐懷真要在這個冬季下令諸部渡淮北上,有幾人會態度堅決的站出來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