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陳桐,我在悅紅樓聽人說起過,乃是京西南路經略安撫司派到唐州的監糧官,聽說是泌陽城悅紅樓的常客,”
柳瓊兒怕徐懷不清楚朝堂之上的諸多細節,耐心解釋道,
“經略安撫使顧蕃乃是以觀文殿直學士的身份出京,自是不受樞密院轄管,但經略司總攬京西南路諸州縣兵民之事,有諸多事務以及屬吏,以及所轄駐泊禁軍的將領、武吏,卻與樞密院有切割不開的關係。而到州縣,兵馬都監通常都是文臣兼任,但所節制的都巡檢使、巡檢使卻又屬於武臣序列,流調、考功卻又是樞密院直接掌控。這個陳桐官階不高,但爲駐泊京西南路的禁軍從唐州監調糧秣,卻是無數人嚮往的肥差,非一般人能得任,說他跟樞密使蔡鋌有關係,不叫人意外。而地方耆戶長、里正,負責徵糧納賦,並運送到指定地點。相比較路途遙遠的汴京以及所輸糧秣的軍塞,將糧秣直接輸納給本路的駐泊禁軍食用,無疑是最省事省力的,所以陳桐也是地方宗紳刻意巴結的人物!”
捨得花幾兩銀子到悅紅樓,只爲找柳瓊兒喝茶的,都是能吹幾句牛逼、自詡清流之人。
柳瓊兒周旋這些人之間,對朝堂及州縣的人物、秩事乃至種種官場潛規則,可要比徐懷想象的熟悉得多。
陳桐作爲經略司派駐唐州的監糧官,上下逢源,下與地方宗族,上與樞密使蔡鋌都能搭上線,不是難以想象的事。
徐懷他能理解這些規則,但當世很多具體的細情卻不懂。
而徐武良則跟聽天書似的坐門檻上,甕聲說道:
“你爹在世時,就說過徐武富不足以依靠,我剛去騾馬市看過,除開從淮源鎮僱傭幾名外姓夥計看守外,其他人一早就都回玉皇嶺了——徐武磧、徐武坤這幾個狗日的,當年還是你爹從死人坑裡將他們揹回來的呢,卻跟狗似的跟着徐武富,心早就瞎了!鐵定是這個叫陳桐的在幕後唆使,徐武富那狗東西要將徐武江賣給匪兵。但我想不明白的是,徐武江他們要是被賊兵殺死,又怎麼會牽連到王稟頭上?他們做這些,不就是爲殺王稟嘛,爲何要繞這麼大的一個圈子,不累得慌?鄧珪之前不放手給他們殺王稟,等徐武江他們死了,鄧珪就放手了,說不通啊?”
徐懷都親眼看到陳桐寫給鄧珪的信函,柳瓊兒當然能想明白這其中的一切,解釋給徐武良知道:
“沒有什麼說不通的,從陳桐給鄧珪的信函看,鄧珪是不願擔下王稟在他眼鼻底下意外死去的罪責,所以要先安排徐武江所部武卒他們去送死,那他就能會因‘剿匪不力’調任他地。巡檢使的流調,恰恰是樞密院直接管制的,只不過到任之後會受州縣的節制罷了——鄧珪一走,蔡鋌便能直接插手安排一名嫡系過來,擔任這個巡檢使,也最終由這人背下王稟‘遇匪身死’的罪責。蔡鋌手下有死士,找一人背下這罪責,自然輕鬆。而所有事情都發生在淮源鎮,與州縣無關,知州陳實、知縣程倫英等人當然也就樂得裝聾作啞。”
“他大爺的,殺個人玩這麼些花招,比打鐵複雜多了。”徐武良啐了一口唾沫星子吐廊下。
“因爲他們要殺的,不是普通人啊——他們又想殺人,又想堵住天下人的悠悠之口,哪裡是容易的事情?”柳瓊兒輕嘆道。
“那眼下要如何是好?”
徐武良落過草,從過軍,當然知道軍令如山,徐武江失去宗族的支持,便失去抗命不從的最大依仗。
徐武良不聽柳瓊兒分析還好,聽柳瓊兒說過這些,就頭大如麻了,完全不知道要如何是好。
“我聽人說徐武江頗有豪氣,他不會坐以代斃吧?”柳瓊兒盯住徐懷問道。
“再有豪氣,猝然遇到這等事,又能如何?”徐懷嘆氣說道。
“我已被你拽入火坑,你不要瞞我。”兔子急了還咬人呢,柳瓊兒纔不相信徐武江會束手就擒,認定徐懷有事瞞着她。
“你願隨我們回玉皇嶺?”徐懷問柳瓊兒。
“你們要回玉皇嶺?回去做什麼?”柳瓊兒問道。
“十七叔要是沒有老老實實守在青溪寨裡,卻輕率出動,最終在青溪寨外遭到賊匪的伏殺,死不見屍,柳姑娘覺得鄧郎君信還是不信?”徐懷問道。
“怎麼,徐武江他們要落草爲寇?”徐武良驚站起來,問道。
“在鄧珪他們的棋盤裡,怎麼都是死,想活只有跳出去。”徐懷說道。
“其他人會跟徐武江落草?他們就不怕拖累留在玉皇嶺的妻兒?”柳瓊兒難以置信的問道。
徐武江率二十多名武卒去守青溪寨,多出身徐氏或投附徐氏的異姓莊客,他們在巡檢司唯徐武江馬首是瞻,但徐武江真要帶着這些人落草爲寇,柳瓊兒都懷疑武卒更可能是一鬨而散,又或者一起揪住徐武江押運回巡檢司冶罪。
落草爲寇,真以爲過的是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的逍遙日子啊!
自古以來,哪個不是走投無路,纔去刀口舔血的?
還有極重要的一點,那就是除了徐武江的續絃蘇荻外,徐武江他自己的父母兄侄以及諸多徐氏武卒的家小,都還在玉皇嶺附近的村寨裡。
當世官府可沒有“一人做事一人當”的講究,甚至只要懷疑,就有權力將徐武江等人妻兒父母抓入牢獄暫押問案。
甚至以家小爲人質,逼迫賊匪出山投案,也都是再正常不過的操作。
而州縣牢獄裡的待審犯或者其他人犯,每年受刑、飢寒及病死者常十之二三,自古以來這稱之爲“瘐死”,官員都不會問責的。
窮兇極惡之徒冷血無情便也罷了,但徐武江手下武卒,多爲常人,他們又熟知衙門之事,有幾人敢坐看家小被帶到衙門裡訊問?
“我父親當年隱姓埋名落草,鄉人也只是在我父親跟武良叔他們從靖勝軍歸來後纔有所猜疑,並沒有連累到家人,更沒有連累到宗族,”徐懷說道,“再一個,這也是我們要去玉皇嶺的緣故,十七叔會說服大家相信他們在玉皇嶺的妻兒家小,會得到武良叔以及其他諸多人的暗中照顧,勿需多慮。”
“即便能欺瞞一時,還能期瞞一世?”柳瓊兒深表懷疑。
就算鄧珪與刺客沒有暗通曲款,徐武江與二十多武卒被虎頭寨賊兵擄走或殺死,連具屍體都沒有人,鄧珪以及州縣會相信?
想要死不見屍玩消失,真以爲官府是擺設?
他們只要對徐武江他們的行徑有所懷疑,便有權力將其家小抓入牢獄問案,到時候徐武江怎麼安撫那些武卒?
“不是欺瞞,而是一定要行!”徐懷說道,“我這麼說,柳姑娘還願意與我們去玉皇嶺?”
“……”柳瓊兒震驚問道,“你們二人,憑什麼跟徐武富鬥?”
“徐武富絕不敢承認他與鄧珪勾結安排徐武江他們去送死,所以不管官府如何質疑,他都得咬死徐武江他們爲賊匪所害而死不見屍,他有責任保護衆人家小不受官府滋擾,甚至還要幫着跟官府討撫卹!”
徐懷說道,
“宗族每遇匪事,便要族人捐糧,加上秋訓,平日裡納糧納賦,也是族人承擔更多,遇到盜匪襲寨,也是族人上陣拼殺,宗族械鬥,每有死傷,無不是族人——官府要過來拘人,徐武富作爲族首,要是不管不問,就任官府將無辜之人拘走,他憑什麼服衆?”
“要是官府派大隊人馬進玉皇嶺抓人呢,徐武富難道不可以將一切都到官府頭上?”柳瓊兒問道。
“是啊,其他徐氏族人都是講道理的,只要徐武富‘盡力’了,他們就不會再苛求徐武富,也不會有誰真敢站出來跟官差對着幹,”徐懷笑着說道,“但是,不是有我這個不懂道理的‘憨貨’嗎?”
柳瓊兒明白徐懷的意思了,徐懷繼續裝癡賣傻,實是威脅徐武富不敢公然將徐武江等人家小交出去的一把“利刃”,暗感這即便兇險,卻也不能說一定不行。
柳瓊兒又問道:“王老相公那裡呢,他也同意如此安排?”
“我們如此行事,並沒有告訴王老相公,但事情至此,我們也不可能顧及太多了!”徐懷說道。
他之前就跟柳瓊兒說過,王稟所處的立場跟他們並不完全一樣,他甚至都沒有跟盧雄挑明這事,這一切都是昨夜盧雄走後,他與徐武江、徐心庵狡盡腦汁想了一夜之後商議出來的辦法……
“我看這事能成,徐武富真敢無恥到將徐武江他們的家小交出去,我白刀子捅他腚眼裡去!”徐武良狠狠的說道,“不說其他,我們立刻就去玉皇嶺!”
“現在還不能走,昨日定計太倉促了,根本就沒有時間給我們準備。這裡面還有太多的不確定性,首先我們都不能確認所有人是不是已被十七叔說服,需要等明確的信息才能動身。”徐懷說道。
“等有明確信息傳來軍寨,鄧珪怎麼會放你跟荻娘走?”徐武良急道。
“我們商議好,在入夜之後十七叔要是都還沒有派人找藉口回軍寨,便說明他們已經脫身藏入深山了,”徐懷說道,“到那時候我再與十七嬸潛出軍寨,我們會合後連夜趕回玉皇嶺去,也不虞鄧珪派快馬追捕!”
“有人看到你進入鄧珪的住所,你此時回軍寨,會否太兇險?”柳瓊兒擔憂問道。
“我不回去,鄧珪纔會起疑心,那十七嬸就難以脫身了;我等會兒徑直回去,鄧珪哪隻眼睛會瞧得起我這個‘憨貨’?”徐懷笑道。
別人眼裡的“他”纔是最好的僞裝,何況他在吏目前唱過雙簧,將注意點轉移到唐天德身上去。
即便唐天德去鄧珪房裡竊銀這事,聽上去也不大可能,但怎麼都比徐武江安排去他這個“憨貨”去鄧珪房裡竊看密信,更令人信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