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多囚徒出身的監軍使院卒,他們內心深處那燒殺劫掠的放縱衝動,在朔州時就被強行遏止住,他們最不願意看到的是什麼,最想幹的是什麼?
他們最不願意看到的,就是別人竟然還能肆無忌憚的燒殺劫掠。
他們最想幹的就是將這些肆意燒殺劫掠的混賬、雜碎,統統抓起來,亂棍打殺——搶劫的剁手、奸|淫的剁鳥。
徐心庵、唐盤還以爲半夜將人拉出去院卒捉拿違禁兵卒會有怨氣,卻沒有想到所有人都異常積極,披掛速度竟然要比平時出操訓都要快上三分,手持牌盾、棍棒上街,直如烈婦捉姦。
這時候還在西城燒殺劫掠的,當然一個個也跟打得雞血似的,看到竟然有人過來約束他們,還要將他們捉走,哪裡甘願束手就擒?
然而燒殺劫掠的兵卒,即便成羣結隊,也早已渙散不堪,甚至連鎧甲、盾牌、槍矛礙事,相當多的人都是帶一把挎刀就破門闖戶。
監軍使院卒卻表現得異常的龍精虎猛,以整齊隊列推進,合擊退聚之法也早就演練嫺熟,遇到反抗,即便不會下死手,但用盾牌圍住後,棍棒往身上招呼過去,也絕不容情。
而照徐懷的部署,聽口音是桐柏山及唐鄧等地的犯禁兵將都直接緝拿關押起來,其他犯禁兵卒則以驅趕爲主。
當世除了士子、商賈或豪貴有機會遊歷天下,見多識廣外,絕大多數人,包括中小地主一生基本上都困囿於地方,絕大多數人見識對外界、對異鄉人也天然存在畏懼、疏離與隔閡。
這必然令當世鄉土、宗族情緒、情結濃烈,同時也造就同鄉人內部極強的凝聚力。
要是給徐懷一些時間,將桐柏山卒集結起來,也不難化解桐柏山匪亂期間種下的警惕、對立情緒,但在這個節骨眼上,潘成虎的出現就能發揮事半功倍的效用。
潘成虎亮出旗號,率隊彈壓的隊目、武吏又都是唐鄧一帶的口音,必然在相當程度上直接削弱了犯禁桐柏山卒的敵意與對抗,他們即便暫時被捉拿關押起來,基本也不會強烈反抗,甚至不少人都主動上前套近乎,想着能減輕處罰。
何況當中還有不少人就直接就是潘成虎的舊部。
徐懷也將駐地左右的院落清出來,犯禁兵卒捉拿回來都關押進去,又安排鄭屠帶着孟老刀等人去安撫人心。
雖說他現在只能將這些人集中關押起來,不能直接重新組織,但着鄭屠、孟老刀安撫人心之餘,將有能力擔任節級等低級隊目的人先一步挑選出來。
同時他也會透漏桐柏山卒將組建新營的小道消息,讓大家有所心理準備。
這些事必須現在就要去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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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葛懷聰負氣不理會,除了不想跟朱沆翻臉外,主要是不覺得監軍使院那點人手,真能捉拿多少犯禁兵卒。而真要有將卒鬧事,葛懷聰自以爲他葛家在河東幾代,也不擔心什麼,反倒希望給朱沆他們一個教訓。
朱沆到底放心不下,也顧不上深更半夜,帶上朱芝、呂文虎以及幾名家將便來找徐懷。
他們貼住西城牆往北走,起初還能看到不少兵卒還在放縱劫掠,但陸續也看到有兵卒被打得頭破血流,罵罵咧咧的往回逃走,再往前走,便看到執行軍紀的院卒兵馬,潘成虎身穿明晃晃的鎧甲跨在高頭大馬上,左右十數支火把將他的面容照得清楚。
相比較而言,徐懷與徐武坤站在暗處,不那麼顯眼。
一隊隊院卒如狼似虎一般,進走被犯禁兵卒撞開門戶的民宅,將一個個犯禁兵卒揪出來,或打了幾棍棒,或拿繩索從背後捆綁住雙手,勒令蹲到城牆根下。
朱沆他們走過去,看到城牆根下已經蹲有好幾十個犯禁兵卒。
關鍵每捉住一批,徐懷便安排人將犯禁兵卒送回駐院關押起來。
朱沆也不知道徐懷到現在已經擅自捉拿了多少人,但看到犯禁兵卒並無激烈的反抗,沒有激起嘯鬧,卻也安心不少。
“你們在胡搞什麼?”
在行轅聽聞徐懷擅自出動,到處捉拿犯禁兵卒,朱芝當時沒有吭聲。
朱芝也知道不能在外人面前拆監軍使院的臺,但他心裡也怨徐懷擅自行事、胡作爲非,激化他父親與葛懷聰之間的對立、矛盾。
這時候看到徐懷,他自然不會有什麼語氣。
朱沆也是陰沉的盯住徐懷、潘成虎、徐武坤等人。
他在葛懷聰面前,不將徐懷推出來,還百般維護徐懷是一回事,但他作爲監軍使院判,監軍使院在大同的一切,都理應唯他馬首是瞻。
現在徐懷與潘成虎、徐武坤他們擅自行事,算什麼回事?
徐懷往勝德門方向望去。
他在勝德門西南方向的渡鶴灘安排了兩名斥候。
渡鶴灘入冬後水位極淺,騎兵極方便通過,那裡極可能是蕭林石最有可能率部突襲勝德門的通道。
徐懷在那裡安排了兩名哨探,還是希望能提前發現敵蹤後,以便多多少少給天雄軍爭取一些準備的時間。
渡鶴灘方向到這時候還沒有動靜傳回來,他也不知道是蕭林石還沒有率三千騎兵抵監白鶴灘,還是說他安排的兩名斥候已經被蕭林石的人給幹了。
這也是極可能發生的事情。
爲了達到奇襲的目的,蕭林石一定會派身手強橫的精銳探馬,先行清除這邊可能在恢河北岸部署的明暗哨——或許蕭林石並沒有想到,葛懷聰這些蠢貨連這點預防工作都沒有做。
“我適才參見郎君,郎君厲色說軍紀渙散,不加約束或致潰敗——郎君這不就是要我們出動約束軍紀嗎?”
潘成虎見唐盤不動聲色的站在徐懷、徐武坤身後,兩名節級則帶着左右退避到一旁,確認徐懷已經準備好一切,關鍵時間也不惜直接架空朱沆,他自然也不用擔憂什麼,打着哈哈,湊過來說道,
“怎麼,我們做得有什麼不對?”
朱沆很清楚這兩百院卒只會聽徐懷等桐柏山衆人招呼,而他心裡雖然氣桐柏山衆人不聽招呼便擅自行事,但這時候也不可能強令徐懷、徐武坤他們將人馬都收回去。
朱沆不作聲,只是冷着臉看着院卒沿着街巷捉拿犯禁將卒。
朱沆眼界與能力,到底要比一般官吏強出一截,很快看出蹊蹺來。
“其他兵卒都亂棍驅走,卻是捉拿桐柏山卒進行關押,你們到底想做什麼?”朱沆厲聲問道。
朱王兩家關係不同一般,朱沆也打小視王稟爲叔父。
因此他對桐柏山匪亂及黃龍坡驛聚嘯事還是略知一些詳情的,知道桐柏山衆人都桀驁不馴。
六千桐柏山賊兵招安之後,爲防止有賊將不安心,到底拆得支離破碎,也嚴格控制賊將與賊兵分離,不使之有密切接觸的機會。
眼下的情形令他不得不懷疑徐懷、徐武坤這些專挑桐柏山卒捉拿是別有用心。
徐懷揹負雙手,面對徐沆嚴厲的目光,淡然問道:“朱沆郎君,你此時去找葛懷聰說有一部敵軍已經渡過渡鶴灘,隨時都有可能會突襲勝德門,葛懷聰會不會聽從朱沆郎君的建議,即時加強勝德門的防禦?”
“你胡說什麼,怎麼可能會有敵軍從渡鶴灘突襲勝德門?”朱芝在一旁質問道。
“連日來,我都在渡鶴灘安排了兩名斥候盯住那裡的動靜,也要他們定時傳訊以示平安——現在距離上一次傳訊已經過去兩個時辰,說明他們極可能遇到意外了。”徐懷說道。
“你有什麼權力派出斥候?再說你派一兩人,這大黑夜裡出點其他意外有什麼奇怪,爲什麼一定是敵兵從那裡突襲過來?”朱芝訓斥道,“你要搞清楚你是什麼人物!這仗要怎麼打,什麼時候輪得你這種貨色指手劃腳了?你現在最關鍵的,不要再給王家招惹是非,不然沒有人會再容你!”
朱芝心裡還怨剛見面就被徐懷收拾的舊恨,但在岢嵐時,徐懷身後有王稟直接撐腰,他還沒有膽子去觸怒王稟。
不過除了被徐懷收拾的舊恨,暖香樓一事也令他深厭徐懷行事太過莽撞,心裡也一直擔憂得罪魯國公的嚴峻後果。
這世間並非人人都是王稟。
朱沆或許也有氣節,對魯國公也看不上眼。
然而除了王稟、朱沆等極個別人外,誰會對得罪未來有望登上九五之位的魯國公,不憂忡忡的?
朱芝對徐懷不滿已久,這次見他再擅自行事,甚至不將他父親放在眼裡,便遏制不住訓斥起來。
徐懷覺得他正眼多看朱芝一眼,都是對智商的侮辱,朝朱沆看去,淡然說道:“朱沆郎君還看不穿眼前的死局嗎?這一刻還覺得城中暴民的反抗沒有人暗中引導嗎?朱沆郎君到現在還沒有驚覺暴民反抗越來越強烈,越來越序嗎?”
“你們是不是覺察出什麼?”朱沆也覺得暴民反抗之強烈、有度,有些出乎意料,只是之前他沒有多想什麼。
嶽海樓卻是表現過憂慮,但葛懷聰有派人盯住內城,確認內城敵軍與城外的暴民並無聯絡,覺得不是暴民有多強,是他們這邊太渙散了。
即便如此,葛懷聰也沒有立時約束軍紀。
徐懷當然不可能將陳子簫、蕭燕菡二人的存在說給朱沆知道,冷聲說道:“不是我們察覺什麼,朱沆郎君,你看看大越兵馬從上到下都爛成什麼樣子,就算敵人沒有設下圈套,我們真的有希望打贏這一仗嗎?”
“你胡說八道什麼?你以爲你是誰?”朱芝見徐懷竟然不理會自己,更是氣憤的質問。
“你或許太憂慮了,我軍在雲朔已經盡握優勢,即便軍紀渙散、諸將貪利是惡弊,卻不至於打不下大同城。另外,我也不覺得契丹人還能從哪裡調來援兵來突襲大同城。”朱沆搖搖頭,猶是不信徐懷的判斷。
他們在大同集結近四萬禁廂軍,而大同困守內城的殘敵僅四五千人,在朱沆看來,契丹人要解大同之圍,怎麼也得調兩三萬精銳過來才成。
他怎麼都看不出契丹人還能從哪個角落裡抽調兩三萬精銳來。
“朱沆郎君都不信,我也無話可說了。”徐懷有些悲涼的攤攤手,朱沆在當世已經可以說有能力、有氣節的人物了,但他對自己缺乏信任,此時猶不覺得危機已臨,他還能說什麼?
“你還沒有說爲什麼單捉拿犯禁桐柏山卒?”朱芝認定徐懷剛纔一通鬼扯,只是轉移他們的注意力,他當然揪住桐柏山卒這事不放。
徐懷這些人倘若心存異志,朱芝可不想受他牽連。
朱沆也正想聽徐懷的解釋,這會兒卻聽得勝德門方向喧譁聲大作,很快傳來成千上萬只馬蹄在泥地裡奔踏的聲音,彷彿大潮,又彷彿剛入春的初雷在大地深處滾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