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太原府城(幷州)北上,三十里外便是天門關舊址。
這裡乃是幷州往河東路西北州縣的隘口,徐懷等人策馬擁車而行,在太原城北的土路盡頭,一座高逾百丈的駝形石峰橫峙眼前。
駝峰當中劈開,彷彿天門峙立於前。
天門關當世已失修廢棄,僅存數段殘垣橫於峽口處,衆人勒馬停在殘關前,看深峽穿過駝峰後,往羣峰深處延伸而去,杳然不知其所往。
呂梁山夏時常有暴雨傾盆而下,形成山洪往這邊的深峽傾泄,千百年來攜裹亂石衝撞,峽谷石壁被打磨得異常光滑,而兩側羣峰突兀而起,峭壁千仞。
唯有親眼目睹此種地形,才更能領略何爲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天險。
“天門關峽道早年狹仄險陡,人畜難行,特別最東側的出口處峽深無路,飛猿難渡;在隋煬帝爲晉王時,爲方便每年能去嵐州管涔山祈蓮湖汾陽宮避署,於峽谷東壁的峭崖鑿山架木修建棧道,纔將這條峽道打通,後世又將這條峽道稱之楊廣故道,”
王稟閱歷極豐,人文地理無所不通,在當世簡直就是一部活着的本科全書,與他同行,徐懷他們能學到的東西也極多。
這兩年的顛沛流離,王稟鬚髮越加霜白,他從第一輛馬車挪步下來,指着眼前的天門關攻址,跟衆人說起楊廣故道的前世今生,
“管涔山祈蓮湖畔的汾陽宮早就毀於戰火,但楊廣故道作爲河東路西北諸州縣連接路治太原府的要隘,歷年都有維護修繕,卻是比南面沿汾水峽道曲折穿越呂梁山脈要容易得多,路程也要近得多,已是當今從太原前往嵐、府等地的主要幹道。”
隋煬帝作爲隋朝二世亡國之暴君,世人都耳熟能詳。
天門棧道及建於嵐州管涔山之中的祈蓮湖汾陽宮,也都歷來被士子視爲其窮奢極欲、橫徵暴斂的一個佐證。
不過徐懷對當朝士臣滿心不爽,暗暗思量隋煬帝封晉王治幷州時所面臨的內外部環境,將這條天門棧道放在當時的環境之下去思考軍事政治方面的價值,隱然有其他發現。
“楊廣故道曲折六七十里,中間沒有可投宿的村寨,我們要趕在天黑之前抵達下一個驛站,還不能在這裡歇腳。”盧雄多次走天門棧道,瞭解沿途的情況,催促大家快行。
峽道不能馳馬,衆人策馬簇擁三輛馬車,從楊廣故道穿過呂梁山北麓的羣嶺,進入嵐州岢嵐縣境內時,暮色四合——趕去岢嵐城已是不及,便往最近的一處驛站投宿去。
岢嵐春秋時屬晉,晉三分後爲林胡樓煩王所據;趙武靈王起兵逾管涔山西北麓的黃花嶺,驅逐林胡樓煩王,置樓煩郡。
樓煩故郡其地西漢時屬太原郡。
東漢建武年間,匈奴內亂,呼朝邪單于率部歸附漢廷,置於幷州北部,是爲南匈奴;三國時曹操又分南匈奴爲五部,南遷到管涔山附近。
南匈奴諸部見管涔山上樹木青白相間,望之如駁馬,遂以匈奴語“岢嵐”稱之,岢嵐山、嵐水等地名逐漸固定下來。
北巍時又以岢嵐山東西之地置嵐州。
幾經更替,管涔山恢復舊名,地方則形成嵐州及苛嵐、樓煩、嵐谷、寧武一州四縣的格局,仍是大越抵禦契丹人的西段防線。
王稟擔心聯兵伐燕驅虎吞狼有遭反噬之禍,嵐、代等地最爲兇險,起初想將王萱託付在淮源,然而徐懷卻想借此機會走出桐柏山,親眼看到越燕邊境過來走走看看。
除了勢態發展會有一個過程外,就算遇到兵禍席捲而來,徐懷又不會像王稟有爲大越死節的志氣,刀弓良馬備齊,撒開四條腿逃跑總是快的。
王萱當然不願意自個兒留在淮源。
匪亂靖平,鄉營裁撤在即。
徐心庵、唐盤、唐青他們都是桐柏山年輕一代的佼佼者,靖平匪事也戰功卓著,但當世對武夫也實在不友好,巡檢司都沒有什麼位置能安置他們,更不要說州縣有大好前程可奔。
鄉營裁撤,好些人都禁不住發牽騷,還他媽不如學潘成虎、郭君判他們落草爲寇,熬到招安還能撈個一官半職。
唐盤、徐心庵他們還是大越五好青年,心裡沒有那麼多牢騷,但他們對耆戶長、節級等鄉役、衙疫差遣也實在提不起什麼興趣。
卻是剿匪期間,他們跟隨王稟學習律法、兵事等,又得盧雄提點武技,進步甚大之餘感到自身還有極大的不足,都樂意跟隨王稟、盧雄到嵐州來繼續學習。
因此徐懷便與殷鵬、韓奇、徐心庵、唐盤、唐青等人一道護送王稟北上;柳瓊兒當然也是無視王萱那快按捺不住的白眼,賴在徐懷身邊同行。
一行人八匹馬、三輛馬車,王稟、盧雄乘一輛馬車,唐青御車;王宣、田燕燕以及宋玉兒三女乘一輛馬車,唐盤御車;柳瓊兒獨乘一輛馬車,殷鵬或韓奇御車。
而但凡王萱使什麼小性子,或拉攏田燕燕、宋玉兒二女孤立她,柳瓊兒趕路時就叫徐懷坐她車裡歇息,說他正是長身體的年齡,不能太吃辛苦。
衆人二月底從淮源出來,徐懷想着領略一下中原的風光,特地從泌陽往北,經方城走伏牛山西麓驛道到許州,然後繞道洛陽,經潼關入關中,渡渭水、黃河,從河津沿汾水一路北上。
一路走走停停,衆人待借道晉州抵達太原時,已經是五月底了。
王稟此時假模假樣恢復官身,嵐州石場監當,受提舉常平司管轄,在河東路四監司所在的太原府住了三天,在交換文牒後纔再次從太原城出發前往嵐州。
一路走來,呂梁山東麓還算樹密林深,雖然已是炎炎夏日,但車馬行於峽道之中,卻甚是舒意。
不過,從楊廣故道(峽道)走出來,衆人出現在呂梁山西麓山嶺之間,滿眼望去,則在暮色之下,綿延起伏的黃土坡崗,主要覆蓋着初夏茂密的草叢、灌木;身高葉茂的高大喬木卻極爲稀疏了。
這裡可以說是天然的牧馬地,徐懷亦不難想象數百年前南部匈奴人在此遊牧的情形;也不難想象隋唐時官方在此牧養大批戰馬以備邊釁的情形。
衆人在西峽口驛站投宿,第二天一早趕往苛嵐城去。
嵐州雖說作爲邊地,但禁軍將卒都是終身爲兵,眷屬也都隨軍在駐地附近居住,苛嵐城裡要比徐懷過來之前想象中熱鬧得多,未必就比泌陽城稍差。
“兵者,國之大事,死生之地也,”
王稟坐車轅前,看着一張張鮮活的面孔,跟側旁乘馬而行的徐懷感慨道,但他很快注意到長街左手有兩道熟悉的身影,定睛看卻是徐武坤與鄭屠二人作道士打扮,差點走眼沒有認出來,詫異的看向徐懷,
“你還另外安排人手到嵐州來了?”
“蔡鋌是頭惡虎,斷不可能叫你在嵐州過得滋潤;而朝廷聯兵伐燕,契丹人即便不識通盤計劃,但畢竟不是瞎子,不可能看不見嵐代等地這麼大的動靜而全無反應,甚至都有可能先聲奪人——我不能真當此行是遊山玩水啊,不作一點準備啊?”徐懷笑道。
“聯兵伐燕已勢在必行,而倘若致禍,也非一人能力狂挽——你真不應該插手此間事;你不是說‘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嗎?你們看過趙晉風情後,還是儘早攜萱兒返程吧。”
王稟被踢出中樞,無法再對官家施以影響,他不覺得在這樣的大潮之中,徐懷調三五十人過來能改變什麼。
倘若大禍不能避免,他更希望徐懷此時回桐柏山蟄伏,等到必要時再爲大越效力。到時候大越形勢糜爛,不得不在現有的士臣羣體之外招賢納士,徐懷他們出山爲國效力,對個人而言,也纔有更好的出路。
而不像現在,那麼大的靖匪功績,最終連徐武江都沒有撈得着一任巡檢使。王稟內心再極力想替官家辯護,卻也不得不說徐武江、徐懷、唐盤、唐青、徐心靖這些應該能成爲大越棟樑之才的,這次太不值了。
徐懷微微搖了搖頭,跟王稟低聲說道:
“有機會我還想前往陰山看一眼,從嵐州往北數千裡大漠草原,顯然也不是我假扮胡人就能矇混過關的,自然要武坤叔他們先將鑄鋒堂的堂口開到嵐州做些準備,看有沒有好的機會可以利用——我對自己做什麼事,心裡可不糊塗。”
要不是腦海閃現的記憶片段是那麼的明晰,徐懷心想他與柳瓊兒留在桐柏山裡廝混不香嗎?恰是聯兵伐燕之勢已成,徐懷更不敢留在桐柏山裡耽擱了。
“……”王稟苦澀一笑,知道徐懷打定主意的事,不是隨便誰能說動他的。
“對了,褪毛的鳳凰不如雞,現在也不是說老相公你以往在朝中是何等的威風凜凜的時候了,這郭仲熊還是得去拜謁啊!”徐懷哈哈笑道,彎下腰來,攔住一名路人,打聽州衙所在。
王稟作爲嵐州石場監當,正九品的差遣,雖說直接受提興常平司轄管,但朝廷在管涔山北麓開設石場,主要目的還是爲嵐谷、寧武等地修建邊牆、砦寨供應石料,他當然還要將受到嵐州主政官員的節制。
他們從淮源啓程時,就已經得知,年初以直秘閣侍製出知嵐州的,是樞密院都承旨郭仲熊,與董成一樣,不僅是主戰派士臣,還明明白白是蔡系的一員骨幹大將。
郭仲熊除了主掌嵐州賦稅、刑獄、轉輸等事,同時還兼任河東路兵馬副都監、嵐州兵馬都監。
大越禁軍以百人爲一都,以都將爲統兵官;五都爲一營,以指揮使、副指揮使爲統兵官;五營爲一將,以都指揮使、都虞候爲統兵官,常以某某軍第X將稱之。
一支完整的禁軍編有十將,兵額足有兩萬五千餘人,但爲防止將帥擅權、驕橫難制,軍一級的統兵官不常設;禁軍駐戍各地,常以將、營爲基本單位,受地方兵馬都監司節制。
有需要時,朝廷慣常會選知悉兵事的士臣擔任禁軍統制、都統制爲統兵官,統領數將甚至數軍禁軍,是爲帥臣。倘若來不及選派士臣,又必需同時調動數將兵馬協同作戰,則會臨時委任其中一名都指揮使爲統兵官,節制諸將,事後即解除。
郭仲熊身兼數職差遣,除了鎮熊軍駐守嵐州諸城的四將禁軍外,州衙所轄廂軍及地方鄉兵也都歸他調度,可謂是嵐州真正的土皇帝。特別是朝廷正銳志推動聯兵伐燕之事,郭仲熊掌握的權力,已遠非內地州的主政官能及。
不管怎麼說,王稟沒有跟徐懷他們落草爲寇的心思,還想着一把老骨能爲大越添把柴,還想着官家有朝一日幡然悔悟,他到嵐州之後就得先去州衙拜見郭仲熊——哪怕在大越士臣羣體裡,郭仲熊論資歷都不配給他提鞋……
當然,王稟要是不甘受辱,他到嵐州後也大可以住在岢嵐城裡吟詩作賦,石場也不可能少他就不運轉了——這麼一來,朝中士臣反而會欽佩他的風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