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江受奸人誣告,畏懼逃軍,但連月來念及鄧郎君待武江的情義,惶惶難安,今日淮源又逢大患,武江不敢再置身事外,特負荊而來,請鄧郎君治罪,但鞭之殺之,武江絕無怨言!”
晨曦裡,徐武江、徐心庵、徐四虎等逃軍武卒皆袒露胸襟、揹負荊條,齊刷刷的跪在巡檢司公廨前的院中,向鄧珪請罪。
鄧珪站在廊下,捋着有些起皺的袍袖,卻沒有急着作聲。
晉龍泉、唐天德等人站在廊前,目光掃過跪在庭中負荊請罪的徐武江等人,又朝站在後面的徐懷看過去。
從接到通報說徐武江等人率徐氏四百五十名族兵,隨同徐懷進入街市,已經過去半個時辰了,他們內心的震驚還沒有完全平復。
徐懷在跳虎灘東岸殺得賊寇大潰之後揚長而去,因爲相距僅六七裡,中間又沒有遮擋的緣故,他們都是隱約看得見的。
爲徐懷大潰賊衆,昨夜裡鄧珪還難得開了酒禁,特許巡檢司及鄉營將卒都各飲一碗酒;以往僅有隨徐懷當日出戰的將卒可以肆意飲酒。
他們卻是沒有想到,一宿都沒有過去,他們凌晨還在難得的安然酣睡中做着美夢,被兵卒喚醒,說徐懷比計劃更早的提前返回淮源,徐武江還率四五百人馬一起趕來,而盤踞跳虎灘一帶的賊寇竟然都沒敢出寨攔截。
他們更沒有想到是,除了徐武江跑過來爲逃軍之事負荊請罪外,徐懷更是聲稱徐武富、徐武磧、徐伯鬆等人不敢與賊軍力戰,請鄧珪從權用事,解除徐武富等人都保(里正)、耆戶長等任,由徐武江、蘇老常等人任之。
在宗族,族長家主是族兵的當然領袖。
而在大越所行的鄉役制裡,從富民豪紳中選任的都保、耆戶長,纔是各鄉里當然的鄉兵統領,兩者又往往是對應關係,但也不絕對。
桐柏山匪事甚烈,淮源諸事都來不及請示州縣,鄧珪便有專擅之權,可以臨時任命、解除都保、耆戶長,以此變更鄉兵指揮。
然而唐天德、晉龍泉他們都不傻,這他媽眼瞎了,纔會認爲這一切是正常的鄉役調整嗎?
徐武富、徐伯鬆、徐仲榆這些人是不是已經被徐武江囚禁起來,或者說已經被殺死了?
徐武坤四天前潛來淮源聯絡,真正的目的實是要徐懷率鄉營精銳趕回玉皇嶺助徐武江從徐武富手裡奪權?
這算怎麼回事?
鄧珪也是臉色陰晴不定,遲疑了許久,才招手喊徐懷到近前說話。
“徐武富可還活着?”鄧珪壓低聲音問徐懷。
“活蹦亂跳的,還能到處蹦噠罵娘哩,鄧郎君要是不信,可以將唐盤、仲和他們喊過來問話。”徐懷甕聲說道。
“我卻非不信,實是匪患太兇烈,我與徐武富多少算有些情誼,現在世道艱難,難免要多關心他的安危。”鄧珪說道。
“徐武富安危有什麼好關心的,鄧郎君今日不拿他抗匪不力事問責,明後天他多半會派人翻山越嶺去泌陽,反過來告鄧郎君您一狀呢。”徐懷說道。
“徐武富還能去告狀,那便好說,”
只要徐武江他們在玉皇嶺還沒有大開殺戒,剩下的事無非“官”字兩張口,鄧珪卻還不用太擔心什麼,清了清嗓子,揚聲對跪在庭前的徐武江等人說道,
“陳子簫、潘成虎等部賊衆搶掠燒殺,殘害地方無惡不作,徐節級能爲朝廷分憂,屢屢斬殺賊寇,誰眼睛瞎了還能說你們投虎頭寨匪?可恨,我鄧珪以前竟然也受奸人矇蔽,不能早日上稟州縣替爾等洗清冤情,實在是愧見爾等。而徐武富懈於抗匪,鑿實可惡,他與徐伯鬆、徐仲榆等人,已不能再勝鄉役,徐武江你願統領玉皇嶺鄉兵,爲巡檢司分憂,以抗兇寇?”
見鄧珪說得如此義正辭嚴,徐懷都想給他豎個大拇哥。
“徐武江願爲鄧郎君驅使殺賊!”徐武江振聲說道。
鄧珪朝晉龍泉、唐天德二人看去,沉聲問道:
“……二位都頭,徐武江今日歸來,你們心裡可是歡喜?”
晉龍泉、唐天德遲疑起來。
徐武江所犯之事,在諸大姓宗族看來絕對是大逆不道,與賊寇並無二樣。
即便此時鄧珪此時捏着鼻子認可,待桐柏山匪寇靖平,大姓宗族必然也會翻舊賬,交相攻詰,絕不可能輕輕放過。
鄧珪替徐武江背書,等任期一到,拍拍屁股走人,留在桐柏山裡的他們要怎麼辦?
“晉都頭、唐都頭還是真磨嘰,”徐懷不滿的一屁股坐在臺階上,嘟嚷道,“照我說,十七叔掌握四五百能戰精兵,直接扣徐武富一個通匪的罪名,殺了了事,哪裡需要管別人喜不喜歡?”
晉龍泉、唐天德對視一眼,都能看出對方冷汗都要冒出來了。
是啊,徐武江已經掌握徐氏四五百族兵,徐懷這無敵莽將也事事都聽從徐武江的,徐武江甚至都不需要下毒手,只需要將徐氏族兵以及通過徐懷這莽貨,將鄉營都拉走,他們要如何處之?
到時候他們性命都不在了,還管得了大姓宗族日後會如何攻詰徐武江,還管得了大姓宗族責怨他們給徐武江背書?
想透這節,晉龍泉便先說道:“徐節級屢屢斬殺賊寇,當然不可能與賊寇暗中勾結,他爲奸人誣害,實是確鑿無疑。而徐武富不僅身爲徐氏族首,更爲州府書吏,當爲鄧郎君分憂,而畏賊不戰,請鄧郎君權宜行事,以徐武江代之!”
“我,我,也是這個意思!”唐天德見晉龍泉這麼快就變通了,他也不敢再遲疑下去,磕磕巴巴附和道。
唐盤、唐青、唐夏這些人,他已經差使不動,他在這軍寨之中孤立無援,要是惹得鄧珪、徐武江、徐懷等人不快,被他們按着通匪的罪名砍下頭顱祭旗,能找誰喊冤去?
徐懷撇了唐天德一眼,見他見風使舵都遠不如晉龍泉,便真有些瞧不起他了,當下跟鄧珪說道:
“我做不得鄉營都將,之前鄧郎君硬是趕我這隻鴨子上架,此時十七叔回來了,這等麻煩事當由他來幹!”
唯有徐武江等人擁有正式的名份,才能最大限度的叫徐氏子弟兵安心,並在最短的時間內能將他們拉出去,與白澗河東岸的賊衆力戰。
而徐氏族兵都編入鄉營,鄉營將立時擴編到六百人衆,其中還有二百多能快速機動、兵甲裝備相對較強的馬步兵。
而這纔是最短時間內遏制匪患進一步發酵的根本。
鄧珪既然擔下替徐武江洗脫罪名以及逆奪徐氏族權的一切干係,他也屬意徐武江接替徐懷統領鄉營。
而事實上只要州縣默認徐武江出領鄉營都將一事,逃軍罪名自然就不會有人再去提及了。
要不然怎麼辦?
陳實、程倫英在這個節骨眼上,下令解除徐武江的職務、解散鄉營,任桐柏山的形勢徹底糜爛下去,使賊軍繼續勢大,直至膨脹到去攻打泌陽城?
鄧珪也是果斷之人,他擔心自己聲望不夠,派人去請沒有露面的王稟一起趕去河東街市,主持鄉營擴編、人員任命等事,還令晉龍泉拿上兩千多貫錢銀,徐氏族兵按人先發放五貫賞錢。
除徐武江接替徐懷任都將,晉龍泉繼續擔任監營之外,徐懷改任副都頭,擇選善騎術之精銳,編一百五十名馬步兵,唐盤、徐心庵、殷鵬、徐武坤、唐夏、韓奇任節級佐之;另編四百名刀盾兵及弓手及持矛手,以蘇老常、徐武良、徐四虎、周健雄、唐青、仲和等人任節級統領諸隊。
鄉營擴編五百餘人,事務倍加繁雜,兼之還要安撫、激勵徐氏族兵,忙碌起來,當真是一刻不能停歇,徐懷將事情都推到徐武江的頭上,也真正能專心致致的統領馬步兵。
一百五十名馬步兵,有之前鄉營騎隊的底子,有徐武坤在金砂溝寨調教的人馬,還有相當一部分是徐武江、徐心庵在歇馬山選編的馬步兵;額外從徐氏族兵挑選的四十人,也多爲徐武江、徐心庵、徐武坤他們在徐族所交好的下房徐子弟。
整體來說,馬步兵要單純得多,徐懷也只容他們午前稍作休憩,日上三竿時就直接拉出街市,在諸路賊寇的注視下,進行整合編訓,只待徐武江對鄉營武卒整編完畢,就再次撕開賊軍在白澗河東岸脆弱的封鎖線,趕回玉皇嶺再次找徐武富攤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