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
月尹和南雲國邊境的交界地段,一頂頂大大小小的帳篷羅列着,帳篷前火把的光明明滅滅,照得守夜的士兵臉上也是跟着明滅不定的閃爍着,虛幻一般,卻是嚴肅冰冷的,有着軍人特有的堅定與剛硬氣質。
除了守夜的士兵,所有人都已經在各自的營帳裡面就寢了。
然而,前方,守在營帳前門的一個士兵突然迅速地跑了進來,高聲喊道:“大將軍來了,快讓人去把幾位主將叫醒!”
話音才落,就聽見奔騰的馬蹄聲漸漸逼近,定睛看去,就看到一個黑衣男子騎着赤毛名駒撕破黑夜而來般,直接衝撞進了所有人的視線,隨着男子的臨近,還帶來了一股肅殺之氣,陡然讓周圍如下過霜雪般冷了許多。
幾位主將營帳邊的守夜士兵吃了驚,怔神過後,便拔腿衝進裡面叫人去了。
雨子璟騎着馬,直接闖了進來,軍隊裡的人都認得他的,也沒人敢攔,看着他和陳清直接將馬騎到了主帳門前,才勒馬停下。
主張的守夜士兵忙上前兩個,看着雨子璟和陳清下馬後,幫他們牽過了馬繮繩,將馬牽到了軍隊的馬廄裡。
主帳裡面的燈轉瞬便亮了,帳門掀開,主將黃安國披着件外套走了出來,臉上原本還帶着被攪醒的不悅,待看到帶着寒氣站在面前,眸光幽深的雨子璟時,所有的睏意頃刻間蕩然無存,眼睛微定,轉瞬,便趕緊地迎了上去:“將軍!”
雨子璟微微眯起眼睛,上下打量着黃安國穿着寢衣的樣子,笑道:“看來,我的到來攪了咱們黃將軍的美夢了。”
他雖是笑的,但是,卻並不讓人覺得放鬆,相反的,而是汗毛倒立。
黃安國臉色緊張地變了又變,想解釋,看着雨子璟那探究而洞察眼睛,又說不出口了,尷尬的神色,有些窘迫。
雨子璟卻懶得多說什麼,直接越過他旁邊進了裡面。
陳清走了幾步到黃安國面前,看着他鬆散披着外袍的樣子,低聲道:“把衣服整整。”
黃安國聞言,低頭,才發現自己此時的樣子有多失禮於人,想到雨子璟最不喜歡看到別人散漫的狀態,心裡陡然失措,手忙腳亂地趕緊把外袍整理好,繫好了衣襟的帶子。再擡頭時,陳清已跟着雨子璟進了裡面,黃安國低罵了自己一聲,轉頭吩咐着一個小兵去把其他主將都叫來,轉身便硬着頭皮跟了進去。
很快地,所有的主將全都穿戴整齊地聚集在了主帳裡,神色肅穆,個個都是嚴陣以待的狀態。
雨子璟坐在主位上,手裡端着剛剛人送來的茶,並不喝,只是捏着茶蓋不斷摩挲着茶碗的口沿,慢條斯理的動作,發出了輕微的聲響,卻是聽得在場的人心神微斂,內心緊張。
黃安國的這支軍隊是雨子璟手中三軍中的其中一軍,這些個主將也是曾經跟在雨子璟手底下,跟着他一塊打過不少戰役的,而雨子璟向來是憑着鐵骨手腕帶領天策軍馳騁沙場闖出軍威的,那不怒自威的氣勢像是與生俱來般,全軍上下,任一人站在他面前都會禁不住地屏氣凝神,高度集中。
黃安國看着他重複着拿茶蓋摩挲茶碗口沿的動作卻始終不開口說話,猶豫了下,壯膽問道:“將軍,怎麼沒說一聲就來了?”
雨子璟擡起眼皮看了眼黃安國,不過是瞥了下罷了,但是,那瞬間透出的銳利的視線卻讓黃安國感覺心上如過了涼水般,整個人狀態更加緊繃,已如芒刺在背。
“在問我這個問題之前,黃將軍你是不是該先審視下自己最近都做了什麼事?”
雨子璟重複的動作一停,悠悠的聲音說出來時儼然用了不經意般的語調,卻是不斷地迴旋在主帳裡似的,不是責問,卻是比嚴厲的責問更讓人心慌。
黃安國的臉色陡然一變:“將軍……”
“黃安國,我讓你來這裡是讓你當將軍的,不是來讓你當月老的!”
雨子璟說着,一把將手中的茶碗重重地放在了身側的几上,清晰的聲音,嚇得在場的人心裡一個咯噔。
黃安國的臉色更是青黑難辨,當着這麼多下屬的面被雨子璟這樣責問,多少有些難堪,但是,面對他洞悉一切的眼神,卻又無從辯解,只得硬生生受着了。
雨子璟說了黃安國後,目光又掃了眼在場的其他人:“藍月呢?闖了禍,人就不敢出現了?”
大家面面相覷。
雨子璟看向了黃安國。
黃安國欲言又止:“藍月,她……”
“她怎麼了?”
“她……救人去了。”
黃安國謹小慎微的話音一落,就聽得啪的一聲,雨子璟已經拍案而起。
他的臉色似乎比外面的夜色還沉,冰冷的氣息幾乎由內而外散發出來,所有人都嚇了一跳。
所有人都以爲雨子璟會發一通好大的火,然而,等了許久,只聽到雨子璟側頭沉聲吩咐陳清:“去,讓人把她給我帶回來。”
陳清有些猶豫:“可是將軍,若是我們的暗衛進了南雲的國境,怕是對我們現在的關係雪上加霜。”
黃安國這時鼓起勇氣插話道:“藍將軍應該纔去不久,現在去追想必還來得及。”
雨子璟涼薄的目光看過去,立即讓黃安國嚇得噤聲。
“陳清,速度要快。”雨子璟說着,頓了頓,又道:“她性子倔,一般的人恐怕還制不了她,這樣,你親自去一趟。”
陳清了然道:“是,將軍。”
說着,陳清便出去了。
大概有一炷香的時間,陳清就回來了。
他從外面走進來,“將軍,人帶回來了。”
雨子璟點頭:“帶進來。”
陳清向外吩咐了聲,便見帳門掀開,夜色中緩緩走進一個女子,身上還穿着夜行衣,只留到耳朵下面一點的黑髮順直地垂落着,修飾着一張俏麗的瓜子臉,女子的皮膚十分的白皙,一雙大眼睛黑又亮,纖瘦的身形被黑色的也行衣裹着,整個人看起來只能用單薄二字來形容。
藍月原本進來的時候,神色還是很自如的,但是,在看到坐在那裡的雨子璟後,慌亂的神色便絲絲寸寸地爬上了臉,她的腳步當即頓在了那裡,像是被灌了鉛水似的,沒敢再往前走,忐忑的眼神看着雨子璟。
雨子璟冷冷地看着她,“過來。”
“將軍哥哥……你,你怎麼親自來了?”藍月沒有過去,而是站在原地,吞吞吐吐地問道。
雨子璟冷笑:“一個個地還真抓不住重點。”
“將軍哥哥,其實你不用過來的,這個事情我們自己會處理……”
“處理?你打算怎麼處理?像這樣偷偷潛入過去,然後不驚動任何人的把黃忠給救出來?”
“將軍哥哥!”
雨子璟懶得再看藍月,轉眸看向了黃安國:“你可真是好本事,身爲一軍統領,管教下屬不力也就算了,現在可好,居然一點準主意也沒有,竟然還默許下屬胡亂非爲了!黃安國,當初把一軍交給你的時候,我是怎麼叮囑你的?”
“將軍……”
黃安國想解釋,但也知道自己說什麼都是爲自己開脫的辯解,想了想,還是閉了嘴。
一邊的藍月看到黃安國因爲自己捱罵,眉頭微蹙,終於鼓足勇氣向前走了兩步,說道:“將軍哥哥,你別怪黃將軍,這件事是我不聽勸執意要做的,你要罵就罵我吧,反正一人做事一人當,我也認!”
“呵。”雨子璟冷哼一聲,道:“好一句一人做事一人當。藍月,比起這句話,我更希望你記得另一句話。”
“什麼?”
“三思而後行!”
藍月被那話堵得喉頭一緊,竟說不出話來了。
“藍月,你什麼樣子的人,瞞不過我。別給我擺出一副委屈的樣子,我很清楚,若非你再三地刺激和脅迫,以黃忠的性子,斷然不會做出主動去偷襲對方主將的事情,這個事情,黃忠心性不定,沒有立場莽撞行動,他有錯。黃安國作爲一軍之首沒能看管好下屬,他也有錯,且過失很大。但是,你作爲小小一個副將,估不清形勢,感情用事,甚至還自以爲是拿我去左右黃安國和黃忠的判斷,更是不可輕饒!知道你這樣的行爲是什麼行爲嗎?是狐假虎威!我看在你父親的薄面上,對你並不過分苛責,但是,你卻不爭氣,自己把你父親多年打下的名聲給丟光了!”
他難得這樣連聲斥責人,讓在場的人都嚇了一跳。
藍月更是一個哆嗦,低下了頭去,眼淚已經盈盈欲落。
雨子璟看着她那個樣子,沒有憐惜,反而眼底浮現一絲不耐。
藍月和般若梨一樣,是從小就跟在雨子璟身邊的,同樣是雨子璟的青梅竹馬,但是,不同於般若梨的颯爽能幹,藍月雖然身手不錯,卻完全有着一副嬌小姐的脾氣,也不知是家裡人太寵着的緣故還是怎麼的,總是任性妄爲,不止這一次,過去多年裡,她就給雨子璟和其他人惹了不少的麻煩,不過好在不是很嚴重,雨子璟礙於她父親的關係,多照顧了幾分,也就沒有過訓斥的時候。
久而久之,藍月就有些飄飄然了,仗着雨子璟的另眼相待,愈發的任性起來。
往常,有般若梨在,好歹能收斂些,但現在般若梨遠嫁他國,由黃安國接了她的位置,黃安國性子忠厚老實,又從不以權壓人,比般若梨更容着藍月,這無疑就使得藍月作威作福起來了。
原本大家照顧着藍月,一方面是看在她的家世上,可最主要的,都是看在雨子璟對她的態度上。像般若梨那樣能幹出色的將領在雨子璟那裡都捱了不少嚴厲的訓斥,唯獨這個藍月沒有,於是大家就都誤以爲她在雨子璟那裡是不同的,此時,聽得雨子璟那樣不留情面地訓斥藍月,這才知道,原來根本不是他們所以爲的那樣。
大家見着雨子璟難得這樣大發雷霆,一時詫異,過去比這更糟糕的事情都有,也不見得雨子璟氣成這樣。不過,雖然存疑,卻也沒人敢妄加揣測,只是默不作聲,沒人敢出聲。
陳清看了看眼下的局面,目光落在了在那低着頭暗暗抹眼淚的藍月身上,不由得有些同情她,其實,照往常來說,像雨子璟那樣剋制力極強的男人,像這樣程度的事情,還不足以讓他那樣情緒外露,大發雷霆。主要也是藍月這次闖禍闖得太不是時候了,他們將軍本來正滿心打算着要怎樣把自家夫人的心給收回自己這邊,偏偏藍月在這裡拽住了他的後腿,讓他不得不放下茗城的事情到這邊來親自處理。
又怎能不讓人生氣呢?
也唯有陳清知道,雨子璟之所以這樣大發脾氣,全然不是因爲藍月,歸根究底,她在雨子璟的心裡,根本什麼都算不上。而真正能觸動他如此失控的,這世間也只有他們夫人金鑫這一人罷了。
陳清想到這裡,不由得又投了個同情的眼光給藍月,她就是自己任性撞刀口上了,也委實怪不得別人。
陳清將視線從藍月身上收了回來,看向雨子璟:“將軍,事已至此,當務之急還是先把黃忠這個事情個解決了吧。”
天策軍素來軍紀嚴明,這是聞名在外的,但除了這個,還有一個不成文的軍規,那就是不到萬不得已的情況,絕不放棄一個兵卒。
何況,黃忠也是一員猛將,棄之實在可惜。
另一方面,還因爲這次事情過於敏感,本來南雲和月尹之間就因爲一些人爲的誤解而小有摩擦,戰火一觸即發,而就在這個當口,黃忠作爲月尹大將竟然主動去刺殺南雲軍的主將,那無異於主動挑釁,等同於在激化矛盾。
不管怎樣,這個事情都像是個燙手山芋,必須小心處理。
雨子璟自然是明白的,淡淡地“嗯”了聲。
*
龍鳳山莊。
喬啓興從外面回來,直接到了金鑫那裡,說道:“不好意思,我未經你允許私下讓人去探聽了下雨子璟的消息,才從意銘軒掌櫃的那裡知道他在不久前就已經離開茗城了。”
金鑫正在那裡寫東西,聽得他的話,心裡有什麼東西滑過,動作微頓。
始料未及的神色不過是轉瞬便已不見了蹤影,她若無其事地繼續寫自己的,口裡漫不經心地說道:“是嗎?那不是很好,他走了,就代表他放過我了,以後,我也不用再提心吊膽了。”
喬啓興坐了下來,目不轉睛地打量着金鑫的臉色,笑道:“真的?”
金鑫淺淺微笑着,放下了手中的筆,回看向他:“不然呢?你認爲我是在說假話?”
“或許你是在說真話。不過……”喬啓興說着,突然拉長了個意味深長的尾音,卻是並沒有將後面的話說出來,諱莫如深的笑容,讓人看得有幾分不大自在。
金鑫抿了抿脣,“啓興,我是認真的。”
“我知道。”
喬啓興淡淡應了聲,沒再繼續那個話題,看了看她在寫的東西,問道:“在寫信?”
“嗯。寫給文殷妹妹的。剛纔收到她的信,說是等到下個月初才能將蕾蕾送回來。”
喬啓興聞言皺眉:“怎麼又往後拖了?”
金鑫道:“似乎是被什麼事情給絆住了,一時沒法帶蕾蕾回來。”
“這樣……”喬啓興有些遺憾地嘆了口氣:“還以爲過幾天就能看到蕾蕾了。”
金鑫聞言,看着喬啓興:“我發覺你真的很喜歡孩子啊。”
“呵呵。是這樣沒錯。”
“那爲什麼不趕緊成家,生幾個自己的孩子?”
“……”
喬啓興微微皺了下眉頭,有些若有所思地沉默了片刻後,才說道:“我怕我不會愛自己的孩子。”
金鑫詫異:“這話是怎麼說的,我們這邊這幾個孩子,都不是你親生的,你不也很疼愛,怎麼自己的就愛不了?”
“我接受不了不愛的女人爲我生兒育女,自然也就愛不了那樣的孩子了。”頓了頓,喬啓興一向溫和含笑的眼眸裡竟然泛出了點點的冷意:“哪怕,那是我的親生孩子,恐怕我也是愛不了。”
金鑫聞言,臉色微變,仔細回味了一番,瞬間便明白了喬啓興的意思。
說不得對錯,但是,卻也替他覺得有幾分惋惜。
“你還放不下那位女子?”
金鑫並不知道喬啓興心上的女子姓甚名誰,她只知道喬啓興有這麼一個心上人,所以,每次跟喬啓興提起那女子的時候,多數都是稱的“那位女子”。
喬啓興忽地笑了:“你們所有人都這樣認爲,認爲我還在等她。”
“難道不是?”
“是不是?”喬啓興笑着搖頭:“其實我自己也不知道是不是,或許,我確實是還在等她,但也或許,我只是等習慣了,以至於不得不等?”
金鑫看着他那悵然若失的樣子,頓了頓,問道:“那,那位沙姑娘呢?”
提起沙鳳,喬啓興的臉色微微一變。